那一抹笑和一滴淚

[ 親情故事 ]
  記憶裡,父親從未抱過我,親過我。同樣地,也從沒聽他說過他愛我之類的話。不會表達感情,似乎是父親最大的缺陷。
  
  還在七八歲的時候,我就徹底認識到父親是一個不可能被改變的人,不再妄想在他臉上看到任何明顯的表情變化。
  
  我和兄弟們經常會在家中鬧出許多笑話來,母親見了總是哈哈大笑,而父親的表情卻在我們還沒有捕捉到時就已消失了。於父親來說,微笑顯然也是不被允許的。我們唯一能夠判斷他生氣的方法就是,計算他到底有多長時間沒說話。如果太過生氣,他不僅會長時間不說話,面部也會僵硬如橡木一般,而他的右手則會握得緊緊的,這時候我們唯有逃得遠遠的。
  
  我第一次看見父親掩飾不住自己的情緒,竟然是在一個深夜。那個午夜,我被聲音驚醒了,向窗外一看,原來是一個醉漢在拼命地拍我家的門。父親跑去開門的時候,我迷迷糊糊地走到了客廳。正看見醉漢在用不容置疑的口氣命令父親:他的卡車翻到了溝裡。父親必須馬上穿好衣服,送他進城。
  
  起初父親拒絕了他的要求,說醉漢可以用我們家的電話求助。醉漢立刻惱羞成怒,我想作為我們小鎮的鎮長,他還從未這樣被人拒絕過。難聽話從醉漢嘴裡不斷噴湧出來,甚至他還警告父親說走著瞧。父親又長時間不說話了,我知道,他生氣了!父親的面部僵硬了,臉色變得越來越白,而鎮長顯然還沒罵過癮,直到他罵出那句“你這個狗孃養的”,我看見父親笑了。是的,第一次看見父親笑,雖然是淺淺的一抹笑,卻那樣真實地浮現在他的臉上。一秒鐘後,一記右勾拳狠狠地落在了鎮長的臉頰上,接著又是一記左勾拳。
  
  鎮長一個跟頭滾出了門廊,昏了過去。父親輕輕地關上了門,轉身看見了站在身後的我。他的微笑已經消失了,但是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就像一隻盤旋在高空的獵隼。
  
  “永遠不能允許任何人貶低你的家人。”他的聲音很平靜,彷彿剛才那一幕跟他全然無關似的,“現在,回去睡覺。”
  
  說完,父親打電話給警長,告訴他把鎮長從我家的院子裡帶出去。而他會在這兩天去拜訪鎮長,就這件事接受對方的道歉。
  
  我迅速地爬回了自己的床上。多年後當我看一檔野生動物節目時,發現頭狼會向別的狼齜牙,以示警告,我突然就想起了父親的那個微笑,那個他衝著家人絕對沒有的微笑。
  
  雖然父親很嚴厲,但這並不影響我們跟他相處,直到我十二歲的那一年。那天,大我九歲的大哥告訴我們,他被查出患了癌症,而且已經是晚期。
  
  剛聽到這個噩耗,母親就跌坐在了地上,也就是三天前,大嫂剛誕下一女,大家還沒從喜悅中回過神來。可是父親的眼睛甚至都沒眨一下,他只是把母親扶到床上,然後把一隻胳膊放在了哥哥的肩上,很平靜地告訴他,自己會盡一切可能去幫他。說完,父親就出門去了,留下我們幾個抱在一起,失聲痛哭。
  
  入夜,父親終於回家了。當他出現在門口的時候,我跑過去想要從他的臉上找到一絲痕跡,可是沒有想象中的淚痕,甚至連眼眶都不是紅的,他還是面無表情,與平日無異。那一晚,他一直抱著母親,不斷安慰著她,臉上卻還是事不關己般的平靜。自那刻起,我斷定他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對他只有滿滿的怨恨。
  
  三個月後,原先二百多斤的哥哥只剩下一半的體重,帶著對我們的千般不捨,離去了。
  
  大哥離去的那天,母親哭成了淚人。父親只是緊緊擁著她,對著哭作一團的我和弟弟,用再平靜不過的語調說:“從現在起,你們這些男孩子必須堅強起來。”
  
  堅強?讓我們怎麼堅強起來?我異常憤怒,我們只是為自己的親兄弟哭泣,以一個正常人再平常不過的姿態。我和弟弟還未成年,他憑什麼這樣要求我們?我拉起七歲的弟弟,兩個人跑到了醫院的花壇邊,我想這裡總不會妨礙到父親。於是我們兄弟倆擁在一起,號啕大哭。
  
  大哥的葬禮上,父親坐在了我和母親的中間。牧師在那裡念個不停,而父親全程都把腰板挺得筆直,花崗岩雕像般地紋絲不動。我好想站在他面前,指著他說:“現在這個被裝進盒子裡的人是你兒子,你這個渾蛋!請給點表情好不好,告訴我你也有人情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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