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一生

[ 親情故事 ]
  人上了年紀,時間更過得格外快。屈指一算,母親已經去世十年了。
  對於母親最初的記憶,同饑荒緊緊地聯絡在一起。四十多年前的那個嚴冬,正趕上三年自然災害——農村俗稱作糧食關的,全中國有無數人沒能聞過這一關。每到晚上,難捱的飢餓就會折騰得我翻來覆去睡不著。母親遍尋了三間透風漏雨的小屋,也找不出一點可吃之物。那個年月,真是餓得死老鼠啊。但是沒有什麼能夠戰勝一位母親,貧窮同樣不能。母親終於在牆角搜到一隻罈子,罈子里正在醃著冬臘菜。她掏出一小隨來給我,臘菜還是生的,沒經過任何精鹽麻油的調製,但飢餓過濾了它的鹹澀和青草氣,讓我在香脆的滿足中做了一夜美夢。此後每夜,我都會在這種香脆中沉沉睡去。那個極冷極匱乏的冬天,一罈子冬臘菜度了我一條命。
  這段記憶拉開了母親一生艱辛的序幕。母親年輕時還裹著小腳,後來雖然赦了腳,但腳趾和腳掌已被裹得變了形,再也無法恢復了。但由於生計所迫,母親長年要邁著兩隻骨趾伶仃的小腳,挑著雜貨擔做小買賣,早上雞叫就出門,天黑才能回家。家裡糧食少,做的飯不夠一家人吃,母親就讓父親和我們先吃,自己將就吃點剩的。母親的胃病,這個時候就有了苗頭。然而無論生活多麼艱辛,母親總是千方百計地讓我們兄妹都讀書上學。母親一生有6個兒女,我最小,我們兄妹六個多少都是念過書的。
  人民公社時期,由於受做過國民黨軍官的伯父牽連,加之家中人多勞力少,我家在生產隊裡自然也是末等社員,勞動時要看別人的臉色,分糧食的時候要等別的人家都分完了,我們家才能把場地上帶有灰土和草屑的癟稻子撮一點回家。當時在我們家鄉水草豐茂,隨處可見廣闊的池塘,很多人家都養鴨子和鵝。別人家的孩子放鵝時,偶爾因為貪玩讓鵝吃了生產隊的莊稼,讓大人吼兩旬就沒事了,可我們家不行。我們是末等社員,我們家的鵝時刻都要與生產隊的莊稼地保持一定的距離。有一次一個隊委家的孩子放鵝吃了幾棵秧苗,我和姐姐趕著鵝走在後邊,生產隊的韓隊長就一定說是我家的鵝乾的,把一隻鵝腿打折了。回家後母親就用細細的竹枝狠狠地抽打我們,鄰家的孩子替我們喊冤,說我沒有貪玩,我家的鵝也沒有吃秧苗,只是“獨眼龍”看走了眼。我本以為這樣可以減輕我的罪責,可沒想到母親聽後反而更加用力地抽打我,在我大聲哭號和掙扎的同時,也聽到了母親的抽泣,著到了母親滿臉的淚水。我當時真的很怨恨母親,我甚至認為在母親的心中,我還沒有一隻鵝重要。
  長大後我慢慢了解了要強的母親當時心裡的痛苦和屈辱,然而這件事情在我心裡始終有苦澀的味道。我依然在怨恨母親嗎?無疑母親給我的慈愛遠遠多於這次責罰,可是為什麼我一想起這件事情就充滿屈辱和不平,甚至仍然會激動起來呢?當年耀武揚威的韓隊長如今老了,在我家門口的菜市場以賣菜為生。一天他去晚了,攤位給別人佔去,他就在角落裡擺了個小菜攤,人半跪在那裡。妻子去買菜看見了,很不忍心,就拿了把椅子給他坐。我因此大吼了妻子一頓,她驚異地看著我。妻異常善良,我也從不與人為難,她不明白我為什麼為一把椅子大發脾氣。可是之後我心裡也不好受——我成功地報復了嗎?當初欺壓侮辱我們的人,現在殘年多病,晚景淒涼,而我們過著比他好得多的生活。後來我跟妻子說,以後看見他賣菜,就多照顧他的生意,拿把椅子給他。我說這些話的時候心裡的滋味很複雜。
  由於長期的過度勞累和營養不良,母親四十多歲就患上了肺心病、胃潰瘍,但她仍然支撐著病弱的身體,日復一日的操持家務,撫養兒女。後來我們兄妹相繼參加了工作,家境有了很大好轉,但母親已經再也勞作不動了,而要在藥物的幫助下維繫生命。她的身體已經對藥物產生了完全的依賴,每天像吃飯一樣準時地吃強心藥、咳喘藥、胃藥,一種藥吃到沒有效果了,再換另一種。母親一生沒有享過口福——年輕時溫飽不繼,老了,吃的最多的卻是苦的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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