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一陣哭聲驚醒的。不光是我,我們弟兄四人都是被這一陣哭聲驚醒的。
作為齊國的史官,大哥太史伯一直教導我們,世界那麼大,人心那麼亂,每天都有意料不到的事情發生。但不管外面怎麼亂,史官不能亂,史官要做的,就是為紛亂的結果找到真因。
真相只有一個。大哥每每在我們遇到岔路的時候,就讓我們默唸這一句,然後像禮佛的僧人一樣,清心前行。
為了給自己營造一個清靜的環境,大哥把錄簡的工作放在了晚上。下午小寐,閉門謝客。
然而這一次,無論如何是寐不成了。外面哭聲震天,大哥說:“怕是誰家又沒了先人吧。”
出了門,見到的竟是上大夫晏子。晏子是個很講究的人,平日裡喜怒不形於色,即便是形於色了,你通常看到的也是彌勒佛的一面。
大哥驚訝地扶住晏子,問他出了什麼事。
晏子頓足捶胸,那樣子比喪了考妣更叫人難受:“太史伯,大王……薨了。”
“怎麼可能?昨日大王還跟一幫武士比騎射,箭能射百步,怎麼今天就……”
晏子止住哭聲,斷斷續續講述了事情的經過。
莊公喜歡上了大夫崔杼之妻東郭姜,動不動就帶著隨從以禮賢下士的名義到崔杼家訪問,其實是藉著崔杼外出的機會偷會東郭姜。對於這位上級給自己戴的綠帽,崔杼心知肚明,懷恨在心。這天,莊公又去了崔杼家,這一次,他沒有避開崔杼,不但當著崔杼的面對東郭姜拋著媚眼,還把崔杼的帽子賞賜給了隨從。“君子死而冠不免”,這種侮辱最終使崔杼動了殺心,一陣亂刀讓莊公死於非命。
“崔杼弒君時,我就在他的府門外,眼睜睜看著,卻無能為力。”晏子又開始號啕。
“為人臣者,君憂臣勞,君辱臣死。”大哥扶了晏子一把,怒道,“上大夫為什麼不跟大王同赴難?”
晏子一邊嗚咽,一邊辯解:“大王若為社稷而死,我也會為大王而死;大王若為社稷而逃亡,我也會為大王而逃亡。可是,今天他是為了自己的錯誤而遭難,我覺得不該為這樣的錯誤去殉難呀!”
大哥狠狠一跺腳,剛要辯下去,外面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
是崔杼派來的侍者。侍者傳話說,讓大哥馬上過府說話。
晏子慌亂地盯著大哥:“他這是要急著抹平這件事呀。”
大哥冷笑一聲,轉身進了屋。片刻,大哥抓著一卷竹簡出來,竹簡上是一行瘦長的大篆:“夏五月,崔杼弒其君。”
晏子抓著大哥的手說:“太史知道此去意味著什麼?”
大哥說:“知道。”
大哥又轉身叮囑我們:“照顧好家人。”頭也不回地走了。
半個時辰,崔杼的侍者又來了,傳二哥太史仲。
二哥像大哥一樣,在竹簡上工整地寫上“夏五月,崔杼弒其君”,昂首出了門。
又半個時辰,侍者再來,傳三哥太史叔。三哥衝我笑一笑,抓著早已寫就的竹簡,也走了。
時間過得真快,彷彿三哥前腳剛出門,侍者後腳就闖了進來,厲聲叫囂著:“上大夫有令,傳太史季!”
我來不及寫好竹簡。不過這不重要,那幾個字,在哪兒我都能把它們謄寫工整。
家人已經哽咽著說不出話。晏子也一樣,一向講究的晏子大夫,臉上凌亂得像是洪災現場。他扯著我的衣袖,拼命擺手:“季,留得青山在啊……”
可是,我像三個哥哥一樣,義無反顧地出了門。
崔杼的府上戒備森嚴。崔杼拎著一把劍,像一頭殺紅眼的野獸,站在院子裡。他的腳下,是三具血淋淋的屍體,每個人的手裡,都緊握著一卷竹簡,上面沾滿血跡。
崔杼指了指身邊的案几,上面一筆、一硯、一卷竹簡。“你哥哥竟然不聽我的號令,我已處決了他們,今後由你來接任太史之職。你就寫莊公是病死的,不然,那就是你的下場。”他轉身指著三個哥哥的屍體,惡狠狠地說。
我的心一滴一滴地淌血,牙幾乎要咬碎。但我知道,還有重要的事要做。我走到案几前,冷靜地攤開竹簡,提筆寫道:“夏五月,崔杼弒其君。”
崔杼怒不可遏,劍橫上我的頸項,兇狠地說:“你三個哥哥都已經死了,難道你也不愛惜自己的生命嗎?如果改變寫法,還能有一條活路。”
我平靜地回答:“按照事實秉筆直書,是史家的天職。與其失職,還不如去死。”
崔杼圓睜著一雙獸眼,半晌,棄了劍,嘆息一聲,道:“退下吧。”
走出府門,迎面踉踉蹌蹌撞過來一人,是我的好友史官南史氏。聽說我的三個哥哥皆被殺害,他也來了。
南史氏盯著我,問:“記下啦?”
我點頭:“記下啦。”
他長嘯一聲,抖開了手中的竹簡,上面一行遒勁的字──夏五月,崔杼弒其君。
竹簡在風中嘩嘩作響,恍若一面旗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