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城東門外胡家捏泥人的手藝傳到胡四這一輩兒已經是爐火純青了。
每日裡,胡四扛著一副挑子,前頭是小板凳、雨傘和雜七雜八的工具,後頭是一坨摻了棉絮之後,揉得像麵糰一般的膠泥。胡四來到城裡某個街巷的繁華處,放下挑子在小板凳上坐了,很快就會有小孩子圍攏過來,掏出從大人那裡掏來的銅錢,讓胡四捏一個憨態可掬的戲曲人物了。
除了捏泥人,胡四還塑神像。從元城護城河邊上挖出來的膠泥,經過胡四的一雙手就似乎有了靈性,塑出來的神像出神入化,栩栩如生。
胡四最愛去的地方是蓮湖巷,為了一個名叫羅天香的富家小姐。
那一年,羅老爺請胡四來家裡塑財神,胡四就在羅府裡住了七天七夜。神像塑成了,將要噴彩時,環佩叮咚,異香嫋嫋,閃出一個嬌豔的靚姐兒。這靚姐兒就是羅老爺的千金羅天香。
羅天香看過神像,拍手叫絕。又看胡四,目光裡有了春水盪漾。
胡四的目光和羅天香的目光相撞的一剎,一團火焰燒得胡四要爆炸了。
羅天香咯咯笑,胡四才回過神來,在挑子後頭抓了一把泥,頃刻之間手裡就魔術一般有了兩個鴛鴦鳥。羅天香雙目含情地接過胡四的鴛鴦鳥,朝著胡四嬌羞的一瞥,掩面而去。
把個胡四看呆了。
胡四常常在羅府門前徘徊。青色的粗布衫漿洗得新嶄嶄的,換了一塊乾淨頭巾,買了一雙千層底的靴子,為的是看到羅天香。胡四心裡明白,自己是一個窮手藝人,哪裡能攀得上羅家的小姐啊。儘管這樣想,胡四還是澆不滅心中的那一團火焰,哪怕能看看羅天香的身影也是一種享受啊。
一個月,兩個月過去了,直到羅府門前樹葉泛黃,胡四也沒有看到羅天香,卻聽到羅天香和東街綢緞莊吳老闆兒子結婚的訊息。胡四就沒有心思捏泥人了,像霜打的葫蘆一樣扛著挑子,落魄地回家來。
不久,胡四又聽說吳老闆的兒子被槍殺了。吳老闆的兒子是大名七師的學生,參加了共產黨。
胡四早過了婚嫁年齡,高媒婆為他介紹劉石匠的女兒,胡四斷然拒絕了。那就到羅府提親吧?胡四嘆一口氣說,咱不配,哪裡能玷汙了羅小姐的美貌。這一拖,十幾年過去了。
胡四再一次見到羅天香是在蓮湖巷口。羅天香回孃家,腋下夾著小包袱。胡四忍不住喊了一聲羅小姐,羅天香回過頭來,胡四見羅天香消瘦了許多,雖然面色蒼白,卻掩不住少女時期的美麗。羅天香衝著胡四笑笑就急匆匆地走了,一溜細碎的腳步踏在青石板上,踩得胡四的心裡酸酸的,胡四眼睛裡閃爍著淚花,望著羅天香的背影呆若木雞。
胡四一生未娶,每天天一亮就扛著挑子到城裡捏泥人,生意依然是紅紅火火。隔三差五的到東街綢緞莊扯幾尺花布,偶爾還能看到羅天香。解放後,公私合營,羅天香做了站櫃檯的售貨員。胡四進進出出,在羅天香眼前閃動了幾十年。幾十年下來,胡四的頭上就像落了一層雪。
最後一次踏進羅天香商店的門,胡四說,夫人,我為你捏一個泥人吧,和你做做伴。羅天香說別了,我不寂寞。羅天香說著從抽屜中拿出一對泥捏的鴛鴦鳥。
胡四心裡咯噔一下。回家,病倒了。
胡四的三間上房分為廳堂和臥室,臥室的門常年掛一把鎖。一場大雪紛紛揚揚的落下來,胡家族人多日不見胡四出門,硬是把胡四的臥室撬開了。
人們驚呆了,臥室裡站著幾十個衣著華麗的女人。仔細看,卻是泥塑,和真人一般大小,正是羅天香不同年齡段的塑像,竟然如此的逼真。
胡四躺在床上,身體已經冰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