鑄劍

[ 民間故事 ]

斷刀和殘戟,斜插於地,未熄的赤焰舔舐著未凝的鮮血。

一場鏖戰,剛剛結束。

風吹過,烽煙盡處,年輕的菖與蒲立於師父兩側。

多年前,師父曾大敗頑敵,血屠平野。如今師父再執帥印,重創敵寇,首領頭顱落地。眼看勝局已定,然而,當師父拔劍,欲發令衝鋒時,敵方嘍囉射出一支鏽蝕箭鏃,歪歪斜斜飛來,竟將師父手中的劍擊為兩截。軍心大亂,敵方反撲。師父負重傷,仍極力抵擋拼殺,終戰成平手。

師父喟嘆連連。此劍是師伯所制,銘獸面紋,鑲藍琉璃,號稱可切玉斷犀,卻一觸即潰。師父與師伯素來不睦,想來,是師伯懷恨,不肯潛心鑄劍,草草了事。而為其打下手的菖與蒲,卻因貪玩,未發現其中蹊蹺。師父疲於禦敵,亦疏忽了鑑別。

師徒三人返回鑄劍處。一方石臺,平日裡銅鐵聲盈耳,此刻卻闃寂如冥,師伯已不知所蹤。

師父苦思良久,才說:“敵國大將折損,必將經歷奪權動盪、生靈塗炭之災。我方主帥劍斷,亦洩露我朝弱勢。十年後,一俟局勢穩定,其必捲土重來!彼時,戍邊重任,就交由你二人了。”

“十年,很久呢。”菖與蒲年少輕狂未褪,此戰雖有負傷,神情依然雲淡風輕。

有微弱嘆息從師父口中逸出:“徒兒啊,爾本天資聰穎,良才可塑,但為師心慈,不忍嚴加管束。你們可知,若無精兵重器,我朝危矣!”

話音未落,師父已站立不穩,如朔風裡的衰草。

菖和蒲一怔,滴下淚來。

師父眼中對映殘陽,說:“我且再掃掃這鑄臺。”語聲黯淡,竟如遺言一般。他持竹帚,蹣跚步上高臺。嘩嘩聲響起,無邊無際的落葉蕭蕭而下,似要將師父掩埋。

菖奔上去,奪過掃帚,帶著哭腔說:“師父,我來掃吧!”

師父道:“不必。”他攏起菖的肩,耳語幾字。菖聽罷,渾身一凜,目中激起寒光,射向高臺之下的蒲。

師父又補了數個詞,菖才勉強平靜下來,梗著脖頸,立於一隅。

蒲正驚異間,師父向他招手。蒲攀上高臺,湊近耳朵。師父只言半句,蒲的臉龐即變了色,抬手怒指著菖。

師父拍拍蒲的臂膀,輕勸幾聲,蒲的胳膊方緩緩垂下,雙拳捏得咯咯響。

師父眼含不捨,左右望望兩個徒弟,嘆聲“去也”,揮袖縱身,隱入杳杳黃葉。

菖與蒲自此分道揚鑣。

菖收拾行囊,一路苦尋,至湛盧山,覓得巨大隕鐵。砌築爐灶,鼓橐裝炭,日夜冶鑄。

蒲赤手空拳,跋山涉水,抵七星井,開山而取錫,涸溪而出銅,百鍊百辟,砥礪研磨。

火候的掌控,雜質的去除,材料的配比,淬液的調製……經年累月,殘鋒斷刃遍插河岸,像無數菖蒲水草。

念及對方或已製出神劍,可取自己性命於一剎,菖與蒲的後頸便泛起涼意。兩人不敢懈怠,鑄劍技藝日益精進。

如此十年。

幾乎在同一刻,兩柄長劍從磨刀石上昂起頭,綻出清輝,映入一南一北兩雙眸子。

兩聲驚歎亦同時響起:“好劍!”

千里返鄉,二人不發一語,跳上鑄臺,擺開架勢。劍氣所及,衣袂鼓盪如帆,厚積的落葉紛紛吹散。

正欲出招,夕陽橫照,腳下竟現出一枚巨大的字。

愕然細辨,乃是“和”字。

原來,師父離世前,假借打掃鑄臺,耗盡最後一分內力,刻蝕了此字。他苦於兩個徒兒聰明有餘,心氣不足,遂故造齟齬,令他們彼此忌憚,唯恐被超越,故而竭盡所能,造出絕世寶劍。

而當年,師父與師伯間亦有嫌隙,終釀憾事。

家國在心,頂天立地。

不日,狼煙起,如師父所料,恢復元氣的強敵再度犯邊。

戰場上,菖與蒲揮劍指天,劍鋒如雪山冰頂,與杲杲白日相觸的一瞬,爍如閃電,不能直視。一劈而下,尖嘯似蒼鷹清叱,天際一縷流雲,應聲扯碎。

旌旗所向,三軍喊殺,山河震顫。

敵寇嚇裂肝膽,紛紛跌僕馬下,雙股戰戰,長跪不敢抬頭。

“將軍,讓我們像砍瓜一般,收割他們的頭顱,再將其城池焚成火盆!”

菖與蒲握緊寶劍,大軍摩拳擦掌,只待一聲號令。

二人卻同時喊停了戰鼓。那一枚巨大的“和”字,每一筆畫,都如烈烈燃燒的溝壑,灼痛他們的眼睛。

“我想……”菖欲言又止。

蒲接過菖的話,朗聲道:“師父所求,是兄弟之‘和’,亦是生靈之‘和’,命運之‘和’。”

菖點頭附和。

敵酋伏地,連聲諾諾。

兩方對飲。

菖與蒲說:“劍乃器中之皇,百兵之君。鑄劍技法,已存我心。”二人命部下支起鍛爐,鼓風而燃,當著所有人的面,投入雙劍,熔化為水。

敵虜首領亦解戰刀,雙手奉上。

自此,邊境綏寧逾三百年。雙方互市結親,安居樂業。而菖與蒲遲早會得知:他倆其實是當年清理戰場時,師父從一個死去的異族婦人懷裡抱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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