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月初升,風冷如刀,這注定是一個不安分的夜晚。事實也是,二更時分,一隊惡捕虎狼般躥進了坐落於開封府東的碧煙坊。
碧煙坊,偷香竊玉溫柔鄉。這幫為虎作倀的傢伙,竟然連煙花女子也不放過。暫住碧煙坊對面客棧的瘸五被嘈雜動靜驚醒,暗叫聲不妙,只幾個騰身便躍上了碧煙坊的二樓。抬手正欲去敲墨晴姑娘的閨房,餘光裡,一個兇頑捕快已猛撲過來。瘸五也不廢話,噌,一柄纏腰軟劍已如靈蛇出穴,輕捷地從其頸間遊過。
惡捕如被施了定身術似的,僵立當場。紗籠紅燭下,一脈血線正從他的喉結處緩緩滲出,悄然滑落。
“墨姑娘,快跟我走!”瘸五邊喊邊撞開了門,卻看到那廊柱式拔步床上,斜躺著開封府的亓捕頭。只不過人已斷了氣。看得出,當是被短兵蛾眉刺之類的利器刺中太陽穴,一擊奪命,送他進了鬼門關找閻王爺喝茶去了。
碧煙坊內皆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女子,是誰殺了他?墨晴又去了哪兒?尋思間,忽聽樓下傳來幾聲憤憤斥罵:“拿開你的髒手,別碰我,我自己會走!”
是墨晴在罵。糟糕,墨晴和十幾個倡優女子都被抓了,被推搡著押出了碧煙坊。
這一年,是靖康二年。
此前兩年,金人便大舉南下。金太祖次子斡離不連破數十城池,生俘徽欽二帝,隨後獅子大開口,從金銀綢緞到天子法駕,從教坊樂工到僧道倡優、見什麼要什麼。東京開封府怯懦無能,便大肆擄掠百姓,竭力滿足金人胃口。瘸五口中的墨晴姑娘,便是碧煙坊的伎人,舞姿曼妙,水袖盈香,自也被惡捕抓去,拱手送給了金人。不待瘸五想出解救之策,兩日後,金人便押解著包括徽欽二帝及皇后皇孫公主等在內的10萬眾“戰利品”,浩浩蕩蕩策馬北歸。此次禍患,史稱“靖康之恥”。
說起瘸五和墨晴的相識,當追溯到兩年前。那時候的瘸五還不是瘸子,而是疾惡如仇、名震黃河兩岸的白鬚臾,江湖人送雅號“靈蛇劍”。一天,白鬚臾途經易州孤松嶺,突然遭到十餘仇家圍殺。靈蛇錚鳴,你死我活鬥了半日後,仇家才扔下幾具屍體悻悻逃竄。白鬚臾也累得精疲力竭,伏地沉沉睡去。
迷迷糊糊不知過了多久,白鬚臾醒了,一睜眼便看到了一個頭戴僧帽、清純白淨的比丘尼。
“真美!”“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白鬚臾竟情不自禁地脫口吟出了《詩經》中的那篇《野有蔓草》。見他發痴,比丘尼嗔怪道:“好好躺著,你中了蛇毒。”
這個比丘尼,名叫慧淨,清修於孤松嶺上聽禪庵。直到這工夫,白鬚臾也才得知在他昏睡之際,一隻形似烙鐵、管牙如針的白唇竹葉青咬了他的腳踝。雖僅如蚊叮一般無甚疼痛,其毒卻不亞於劇毒鶴頂紅。如果慧淨再遲上片刻遇見他,恐怕他丟的將不只是一條腿。
從此,白鬚臾成了瘸五。可等到傷愈前去道謝,聽禪庵卻化作了一片慘不忍睹的廢墟。聽香客扼腕嘆息說,慧淨尚不滿週歲,父母便死於金宋兵禍,是庵中老尼從死人堆裡救出了她。可數日前,一隊捕快前來捉人,老尼和兩個女弟子自盡身亡,慧淨則下落不明。
輾轉游走,轉過年,瘸五去了東京,竟又瞥見了慧淨,只是人已變成了棲身碧煙坊、秀髮結鬟於頂的墨晴,且已忘記了他。
不管她記不記得我,她給我吸過蛇毒,我欠她一條命。我必須救她!
就這樣,循著飛揚煙塵,瘸五一路跟隨,追到了臨渝關外的鷹愁嶺下。
且說這日,藉著夜色掩護,瘸五解決掉幾個守衛後摸進了墨晴的帳篷:“墨姑娘,我救你來了。”
“免了。”誰料,墨晴竟不領情,送了他一副冷麵孔。
“為什麼?難不成你願意被抓走?”瘸五追問。
墨晴的回答,差點兒讓瘸五以為她瘋了:自古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金人將軍斡離不也傾慕碧煙坊的美名,回到上京會寧府定會送她入後宮,還有可能會成為皇妃呢。說罷,墨晴下了逐客令:“你再不走,我可要喊人了。”
話音未落,果真就有一顆頭顱冷不丁伸進了帳篷。
是個巡夜守衛。瘸五以背相對,且咫尺之距,顯然已無力轉身擊殺。危急關口,卻見墨晴纖手一拂,一道綠光疾射而出,快似蝴蝶穿花般叮上了守衛的太陽穴。
剎那間,追魂奪命的是一柄綠玉簪。瘸五見狀,很快想到,在碧煙坊要了亓捕頭性命的,應該就是這柄簪子。墨晴的身份,也絕非煙花女子那麼簡單!
長夜散盡,天亮時分,一個滿面虯鬚的剽悍男子走向了墨晴的帳篷。
這個人,正是金太祖的次子斡離不。他早便聽聞東京碧煙坊佳麗雲集,個個美豔無比,此次破城,自然要將那些絕美女子悉數帶回。但他做夢都沒想到,這廂剛挑起帳簾,瘸五已仗劍在手,躍身便刺。
何意百鍊鋼,化為繞指柔。瘸五的這把軟劍,用則屈之如鉤,縱則鏗然有聲,迅若流星般直抵斡離不的脖頸。斡離不常年南征北戰,自也能耐了得,當即直挺挺仰倒,勉強化解了瘸五的凌厲劍芒。瘸五隨之全身前撲,又一招白雲出岫刺了出去。
這是一記奪命殺著。情知再難全身而退,斡離不索性一咬牙,在以身接劍的同時拔刀便劈。
魚死網破。同歸於盡。
頃刻,兩人都僵住了。僵立半晌,斡離不吐血撲倒。後來,雖強撐月餘還是魂歸黃泉。瘸五則搖搖晃晃出了帳篷,面朝南方山嶺鏗鏘歌吟:“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原來,昨夜墨晴擊殺守衛,二度救了他。這說明她記得他呢,只是不想牽累他而已。他執意要帶她走,可她死意已決,要為聽禪庵的老尼和小師妹報仇。傷害她們的,正是死於碧煙坊的亓捕頭。一個經常光顧風月場、如今又為金人蒐羅美色的惡徒。所以,她才入了碧煙坊等候時機。簪殺捕頭得手又故意自投羅網,卻是為尋仇製造金宋兵禍的罪魁斡離不,替父母報仇。
“我心裡只有恨。我必須要殺了他。”墨晴說。
“好,那我來幫你。”驀地,瘸五出手了,一掌就擊暈了她。
“墨晴,自初見,只一眼我就喜歡上了你。我喜歡你,你的仇就是我的仇。你應該為我的這份喜歡,好好活著。”瘸五喃喃低語,又從相鄰帳內救出兩個女子,叮囑她們揹著墨晴遠走高飛。
而就在瘸五於刀光劍影中歌吟不歇的時候,遠方的一座野嶺上,墨晴也已淚流成河:
“野有蔓草,零露溥兮。瘸五,來生若邂逅相遇,我必與子偕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