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福海今年剛滿十二,跟著師父馬二爺在大明府一頂一的飯莊子紅星樓後廚當學徒。來了三年,眼見飯莊子過的都是太平日子,掙的安穩錢。掌櫃的說,這都是財神爺慈悲,想著紅星樓呢。因此,四時八節,總短不了財神供奉,下來什麼時令鮮果,也必得先敬過了他老人家。
可今年,不成了。
打剛過粽子節,外頭就有風聲。進了三伏,更是人心惶惶,各種訊息汗珠子一樣滿街亂飛。一說打仗,飯莊子受不了哇。平日裡三天兩頭就下館子的老主顧不來了,店裡上上下下十幾張嘴卻並不少一張。這一天的開銷不是小數!那後廚,打小福海從老家來找師父當學徒後就沒這麼冷清過。夥計們沒事兒幹,小板凳溜牆根坐著。這擱以前,能嗎?
為這事兒,呂掌櫃差點兒沒愁死,實在沒轍,在門外擺了攤子搶起二葷鋪的生意──賣便宜吃食大鍋菜。天不亮,四點來鍾,雞還沒叫,紅星樓裡裡外外就點上燈了。堂倌們在門外搭棚,擺上桌凳。後廚大師傅馬二爺領著灶上的師傅夥計,打上一爐子熱燒餅。兩口大鍋,一鍋咕嘟羊湯,一鍋熬甜沫。
小福海把肉餡剁得震天響。
等天剛放明,打更的婆子收了梆子回家,吃食已經擺好了。堂頭帶著堂倌把毛巾往胳膊上一搭,往街上一站。您老瞧一瞧看一看啦,咱這是燒餅火燒豆腐腦,吃得美了忘不了。打滾包子熱羊湯,喝了心裡亮堂堂。
堂倌們是連拉帶拽,包子眼瞧著一屜屜矮下去。呂掌櫃從樓上窗子裡朝下盯著,臉上攢了幾個月的褶子算是熨平了。大飯莊出攤子,這主意,掉份兒。除了他,旁人還真想不出來。
中午,兩點來鍾,師徒二人忙完,窩在後廚吸溜吸溜吃麵。這面可有講究,叫稀裡糊塗爛肉面,還是小福海嘴閒給起的名字。其實就是拿下水鍋裡的下腳湯子拌的,心肝腸肚肺,亂七八糟稀裡糊塗黏黏糊糊啥都有。這東西油水大,膩得慌。馬二爺在灶上忙了半天,煙熏火燎倒了胃口,吃了幾口便撂下碗筷囑咐小福海,快吃,吃完了去前面幫著守攤子,把他們也替下來吃飯。說完便站起來走到那條黑褐色老躺椅上眯著去了。
哎,小福海緊著吸了幾口,沾了一嘴湯,又接著伸出舌頭仔細舔乾淨。筷子抄底,一筷子面挑起來,在空中抖個來回,沾著肉湯子就順進了嘴滑下了肚。管飽,頂餓,舒坦。
等他出去的時候,攤上已經沒什麼人了,不遠處幾個在河碼頭扛大包的苦哈哈正歪七豎八躺在柳樹底下歇覺。堂倌坐在板凳上拿手巾抽打著腿腳上的灰土。
小福海接過那條牛尾巴毛巾一邊趕著蒼蠅,一邊收拾起長桌上的碗盆罐罐。骨碌碌,一頭獨頭老蒜順著長桌滾到地上,被門檻攔住了。小福海趕緊追上去撅屁股撿起來,吹一吹蒜皮,扔進碟裡。再一抬頭,看見個半老頭子站在攤子面前。精瘦,鬍子拉碴,眼睛混濁,一臉黑肉,糙極了。看樣子五十多歲,裹著件黑破長衫,背個爛包袱。一根麻繩擰在腰上。
您行行好,給口吃的吧。
這什麼聲音,這不是黑老頭說話呀。小福海扒拉開盛菜的瓷盆,把頭伸過桌子一看。喲,敢情還有一小的呢。有十歲嗎?這小子。上下唇全都爆了,嘴兒還挺甜。
小小子兩眼如漆,巴巴望著小福海,雙手像捧著個元寶似的伸過頭頂。受累您給口吃的吧,我們爺倆兩天沒吃飯了。他望著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小福海喊。小福海見他可憐,順手抄起眼前一柄大鐵勺,朝盆裡。到一半,聽見丁零一聲,平日裡常接送呂掌櫃的車伕大楊拉著包車到了樓跟前。小福海心裡一下想起呂掌櫃那張長臉,一驚,放下了。
大楊五大三粗,撂下車把朝小福海走過來。福海!熱不熱?堂倌都幹嗎去了?叫你看攤子你能算得過賬來嗎!這傢伙有點兒愣頭青,全靠著把子力氣,說話甕聲甕氣,不等小福海言語便進了大堂。小福海回過身來看見那小子盯著自己手上的勺子狠狠嚥了一口吐沫,眼有些發紅。小福海卻不管他,只搖搖頭,接著把目光又送回到飯莊門口了。
過了一會兒,呂掌櫃身穿薄馬褂、戴著夏涼帽走了出來。大楊本來是跟在掌櫃後面的,一出來便趕緊搶到前面去扶車,支車篷。小福海回頭看了那一老一小一眼,怯怯地喊了一聲,掌櫃的。
呂掌櫃把頭轉過來,看了小福海一眼,沒言語。小福海接著說,您……您過來瞧瞧。
呂掌櫃剔著牙,邁著四方步慢慢騰騰挪了過來。怎麼著?
這回不等小福海再言語,黑老頭自己便張嘴了。老闆,老闆您行行好,好歹賞一口吧。您是善人,大善人。說著兩手作揖,連連弓腰。
呂掌櫃瞥了黑老頭和小小子一眼,淡淡地說,要白食?哎,你們打哪兒來啊?
回您的話,逃難打城外跑進來的。
幹什麼的?呂掌櫃拿耳朵聽著,仍是不緊不慢剔牙,聞鼻菸。
打把式賣藝,走江湖混飯吃。碰上打仗,幾天沒開張了。滿樹,快!給老闆翻一個。黑老頭說著一拍那小子的腦袋。
哎。叫滿樹的使勁兒一吸鼻涕,拿腰繩煞一煞瘦成乾的肚皮,一舉手,連翻了四個跟頭。肚裡沒食,早已站立不穩,暈頭晃腦的,眼卻直勾勾盯著小福海面前的盆和勺。
掌櫃的齜牙一樂,嘿,有點兒意思啊。福海,給他倆一人挑一碗麵,遠遠吃了走人。還有一樣,我這不是粥廠,有這頓沒下頓,再別來了!
那爺倆連連應聲。
呂掌櫃卻理也不理,兀自上了黃包車。
福海目送掌櫃的離開,給面前兩個人一人挑了碗麵,冒尖的。湯子都涼了,澆上,遞過去。
黑老頭告了謝,不敢坐板凳,領著滿樹街邊蹲下。一手捧碗,一手拿筷子撥著面往嘴裡塞。滿樹吃得很兇,邊吃邊發出嗷嗚嗷嗚的叫聲。他的手在花碗上印出五個齊整整的黑印子。吞完麵條,滿樹把碗舉過頭頂,一歪,湯全扣進嘴裡。
他響亮地吧唧著嘴,揚起嘴角愣頭瞪著小福海。小福海也望著他,只笑了一下,不知道說什麼。直到他倆走了,小福海才明白過來滿樹的意思,他哪是衝著自己笑啊,他那是沒吃飽,指望自己再給他盛一碗。
黑老頭吃得很慢,細細地品,細細地咂,上下牙齊叩到麵條上,發出很黏滯的聲音。過了很長時間,滿樹都等出了口水,他才終於吃完。然後黑老頭對小福海尷尬笑笑,拿袖子一呼啦嘴,碗放到地上,背起包袱拉著滿樹走了。滿樹不住地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