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三兩

[ 民間故事 ]

暴雨如注,驛路斷絕,京瓦城內的大街上早已沒了人蹤。一漢子循著高出水面的地方落腳——略盡人事而已,滿世界都是水,又如何躲得過來呢?漢子早已渾身溼透,說不出的狼狽。

長街盡處,橫著一座樓宇,匾額上龍飛鳳舞地書著三個鎏金大字:迎斌樓。

漢子面露喜色,疾步前行,挾著滿城風雨一頭撞了進去,立刻壓住了滿堂的喧鬧聲。

大廳中坐了七八十人,或豹頭環眼,目光如電;或羽扇綸巾,儒雅風流。放眼看去,竟無一俗客。

榮掌櫃睥睨來者,手指門頭道:“小哥怕是外鄉人吧,敝店名曰迎斌,只接文武之士,卻是不做尋常人生意的。”

漢子一窘,回頭見滿目汪洋,心下掙扎,撩開衣襬,現出腰間短劍,低眉說道:“吾略通技擊之術,還請店家行個方便,吃住用度,定不敢短了銀兩。”

掌櫃轉身望向席首,席首間坐著一位氣度非凡的錦衣武者,大笑道:“既是同道,便賜一座何妨?京瓦城人傑齊聚於此,也讓外鄉人開開眼界。”

榮掌櫃口中連道:“還不謝過何爺!這位可是名動江湖的泰斗,人稱花間劍聖。得何爺點撥一二,勝練十年苦功!”

漢子眉頭稍蹙,沒想起這個名字,但仍拱手道:“原來是何爺,久仰久仰,小的寂寂無名,今日得見高賢,實乃三生之幸,謝何爺賜座。”

京瓦城群豪尋常三天一醉、五日一約,來來回回總是這些人,好似戲子對戲子,名伶對名伶:你唱段青衣、我來段老生,相互擊節歎賞,卻終無外客觀摩,不免憾然。今日忽然冒出個遠方的健兒,眾人頓時躍躍欲試,忍不住都想賣弄一番。

座中便有一中年美婦越眾而出,啞聲道:“高賢齊聚,雨天豪飲,奴家不揣粗鄙,新悟出幾招莊稼把式,博方家一哂!”

眾人齊聲叫好道:“別四姐的劍術自然是極好的,有公孫大娘之風。”

別四姐來到空地,寶劍出鞘,抖腕處挽出朵劍花,驀的一聲清叱,寒光連閃,人隨劍走,劍隨意動,身形曼妙,如蝶戲花,看客渾然忘了對方已是半老徐娘,眼中皆露出沉迷之意。

美玉在前,餘者亦不甘人後,紛紛起身登臺,各展手段:或大開大闔,勢如排山倒海;或輕巧靈動,意若巧燕穿簾。

花間劍聖冷眼旁觀,見落拓漢子只顧吃喝,有人注視時才假裝興致勃勃地拍幾下手,心中不禁有些惱怒。

何爺隔席朗聲道:“這位朋友,才進門時聽聞你也精通技擊之術,何不露上兩手讓我等開開眼界?”

漢子一驚,連連擺手:“小的只學得兩手貓狗功夫,勉強得以果腹,如何敢在這裡獻醜!”

何爺卻不依:“能靠功夫混飯吃,技藝定當不俗,莫非怕山野之人不識珠玉,毋肯顯示下手段?”

漢子面露難色,思忖良久:“小的未經名師,不入正宗。既然何爺有命,焉敢不從,就勉強比畫幾下,以酬留飯之恩。”

漢子緩步下場,抽出腰間短劍,凝神半晌,先挽了個劍花,繼而縱身而起,磕磕絆絆地舞動起來。

漢子輾轉騰挪,每一招式都引人訝然出聲,分明都是剛剛和眾人學來的。漢子舞了半盞茶工夫,將短劍收回腰間,抱拳道:“今兒個可是真的獻醜啦!”

滿座群雄議論紛紛,看向他的目光都驚疑不定。

何爺清清喉嚨,恭聲問道:“嘗聞慕容家對天下武功皆有涉獵,有過目不忘的本事,閣下莫非來自姑蘇?倒是失敬得很。”

漢子搖頭道:“某家無名小輩,豈敢高攀望族。”

何爺神情略松,向後靠住椅背,矜持地說道:“看幾眼就能照貓畫虎比試兩下,也算個有天賦的,難道就沒點兒自己的玩意兒?”

漢子看向外面,見雨勢漸歇,便無意再糾纏,拱手道:“各位恕罪,吾自幼只學保命和傷人的功夫,若用來表演著實沒什麼看頭。雨下得小了,我另尋住處,免得壞了諸公雅興。”

別四姐拍案而起,戟指冷喝:“閣下言外之意說我等劍法只適合表演,不能傷人嗎?今天倒要請教一二。”

漢子眼中冷芒一閃而逝,沉聲說道:“不過同室吃頓飯而已,某家又未曾短了飯錢,何至於苦苦相逼?”

別四姐利劍在手,縱步向前:“多說無益,不留下些本事,迎斌樓豈容你隨意進出!”

漢子長嘆一聲:“你我皆學武,但我是用來搏命殺人,你們卻是用來賣弄兒戲,如何比得?”

此言一出,滿座譁然,刀劍出鞘聲不絕於耳,紛紛怒罵:“當爺爺手中之劍不能殺人嗎?”

漢子左手下壓:“好叫各位知曉,非某家有意藏拙,實是我早已定下規矩,每出一劍三兩紋銀,從不免費出手,鮮有例外,還請見諒則個。”

倒山劍彭虎早已怒不可遏,劈手扔過三錠大銀:“怕是窮瘋了,這是三十兩,爺先買你十劍!”

漢子接過銀子,搖頭道:“你最多能買一劍。”

言罷,漢子一揚手,兩錠白銀原路飛回,另一錠卻射向別四姐。別四姐揮劍抵擋,只聽“錚”的一響,銀錠被破成兩塊,大的那塊仍飛向彭虎,小的一塊倒射回漢子手中。

漢子在手中掂了掂分量讚道:“好劍!這塊銀子應該夠三兩了。”

眾人齊齊一滯,心中暗歎:“好手法!好算計!”

彭虎卻冷笑一聲:“米粒之光!”巨劍出鞘,橫揮一記,曰之斷嶺;豎劈一記,謂之劈山。兩劍養足氣勢之後向漢子胸口突刺而來,怒喝一聲:“崩雲!”

“花哨!”漢子屈膝跨步,一劍紮在彭虎腿上,旋即起身收劍,彭虎卻一頭栽倒在地上,捂著血洞大聲哀號。

滿座色變,鴉雀無聲,都拿眼睛看著何爺。

何爺緩緩起身,瑟聲問道:“不知老夫能買幾兩銀子?”

漢子微微嘆氣:“三兩!我可以扎得深一點兒,以示尊重。”

何爺繼續問道:“天下人都只值三兩?”

漢子哂笑道:“你把天下看得太小了。有人託我追殺蜀中大盜閆恨天,用了一百一十一劍才誅殺此獠,足足賺了三百三十三兩。”

“誰能證明你究竟用了多少劍呢?不怕你多報?”何爺問。

“不怕,因為我是秦三兩!”漢子笑了笑,將三兩斷銀扔到櫃檯上,昂首出門,“飯錢當有盈餘,不必找,不必送。”

“秦三兩!他就是江湖排名第九的刺客秦三兩?”有人驚呼。

何爺慘然一笑,飲盡杯中殘酒:“我在京瓦城號稱第一,在全國第九面前卻只值三兩紋銀,京瓦城的江湖實在太小了。”

何爺的身影慢慢消失在煙雨之中,迎斌樓的招牌也漸漸模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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