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箏夢
兄黃伯震出門的那天,正值梅季,下著毛毛細雨。他撐著傘,彷彿出去一下就會回來。
弟黃璽,字廷璽。弟給財主家放牛,每天傍晚回家路上,總想象兄長已歸來,在門口迎他。好幾次,在夢裡,他看見兄長打著傘,陽光刺眼,兄長的面部模糊。他小時候,兄長常帶他放風箏。夢裡,一個風箏高懸在空中,他找不到線,就喊母親。母親說,你兄長出門做生意去了。
可是,十年過去,不見兄長的蹤跡。
十年裡,鬧過水災,家境貧困。父親病逝。
十年裡,黃璽一直不曾向母親提起兄長。
母親盼大兒子,望眼欲穿,以致纏綿病榻,雙眼失明。黃璽託人到處打聽,毫無音訊。
母親快撐不住了。黃璽對母親說:我會把兄長找回來的。
母親說:風箏的線斷了,風那麼大,怎麼找?
黃璽說:兄長左不過在海內走動,他可以到達的地方,我定也能到達。母親安心,兒子已經長大了。
給母親送完葬,第二天,黃璽穿上草鞋,帶上雨傘,關上院門。
天氣晴好,陽光耀眼。有雨無雨,餘姚人出門總帶著傘。族裡的人看見,就知道他去尋找兄長了。長兄為父。
有長輩勸他說:你不清楚兄長究竟在何處,東南西北,你去哪裡尋找?豈不是大海撈針嗎?
黃璽說:兄長出門做生意,經商的地方,必定是四通八達的大都城,我要一一走遍。兄長飛得再高再遠,我也要把斷了的風箏線接上。
黃璽剪裁了數千張尋人啟事,拓印上村名、世系、年齡、相貌,沿途張貼,特別是寺廟、道觀、街市等人群聚集的地方。他期望兄長能看到,又或許,認識他兄長的人能看到啟事。
就這樣,黃璽邊乞討邊尋找,行程萬里,足跡擴充套件到了獠、蜜等邊遠的南方少數民族居住區。
到了衡州,黃璽入南嶽廟祈禱。井水中,他看見一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滿是鬍鬚和皺紋,他喊了一聲:兄長。可是,手一摸鬍鬚,井水也出現同樣的動作。他嘆息:就算見到兄長,他恐怕也認不出我了。
當晚,黃璽宿在廟裡。他希望能在夢中遇見兄長。只是,尋找兄長的日子裡,兄長像是有意在躲避,從不進入他的夢。
半夜,黃璽在夢中聽見一個朗讀的聲音,分明是詩句:沉綿盜賊際,狼狽江漢行。小時候放牛,他聽過書童背詩,聽一遍就記住了。不過,夢中聽見的詩句很陌生,他覺得是不祥之兆。
天亮,廟前來了一個看相占卦的人。黃璽去求卦,對占卦人說了夢中的詩句,以及尋找兄長的事。
占卦人說:這是杜甫的《春陵行》中的詩句,春陵,就是當今的道州,你到道州,便能得到兄長的訊息。
黃璽急忙趕到道州,連續三日,在街上問詢、張貼或出示尋人啟事,沒得到絲毫兄長的線索。
這日,黃璽不知吃了什麼東西,壞了肚子。他尋了一個方便如廁的地方露宿。為防夜間風雨突然而至,他將隨身帶的傘撐開罩住頭,以作權宜。
早晨,好太陽。黃璽醒來,徑直入廁。待出來,就見一個人在端詳他那把開啟的傘。
他咳嗽了一聲。
那人仍看著傘,嘴裡喃喃道:這是我家鄉的傘啊。
黃璽站在傘旁,怔怔瞅著那個人的臉,那是一張他在井水中看見過的熟悉而又陌生的臉。
那人俯身,念起傘柄上端的字“餘姚黃廷璽記”,突然抬頭,看向黃璽。
兩人的目光對視片刻,相擁,大哭。黃璽說:兄長,愚弟找你找得好苦呀!
黃伯震當年出遠門做生意,賠了本,無顏回鄉。幸得遇上一個情投意合的女子,黃伯震入贅,繼承了岳父家的田地,生了一對兒女。
黃伯震取出當年出門帶的那把傘,只剩傘骨。傘柄上刻有“餘姚黃伯震記”。黃伯震泣言:我不孝。這些年,我夢裡常常回老家。
黃璽淚目:母親臨走的時候,還讓我拿出風箏看了看,那是兄長帶我放過的風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