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

[ 民間故事 ]

那年十月,霜葉漸染,落木蕭蕭,武當山的山道上走來一老一少。

老的那個是我的太師父張三丰,從武學、輩分、名望來說,是當之無愧的武林第一人。

大家都說他是百年難遇的天才,可我覺得他只是百年難遇的死肥宅。自我出生,太師父就不曾出山,平日裡就是閉關練功,一閉關就是三四年。他練功的時間,加起來比其他門派掌門人的命都長,這樣的人就算沒什麼天賦,也很難不是天下第一。

但一個多月前,他帶著五師叔的孩子張無忌離開了武當山。他說,要治療張無忌身上玄冥神掌的寒毒,只有去少林寺討教九陽神功。所以,他放下一切,帶著張無忌回到七八十年不曾回過的少林寺。可回來時,他身邊的小孩並不是張無忌,是一個小女孩。

那是我第一次見她。她約莫10歲,衣衫敝舊,臉上卻很乾淨,粗繩扎著頭髮,臉頰泛著一點紅暈,笑起來能把整個夏天全單照收。“你好,我姓周,名叫芷若。”“在下……在下宋青書。”

太師父回來的那一天,父親自言自語:“師父肯去少林寺一趟,他可以放下了嗎?”

這才想起,二師叔說過一個很久以前的故事。太師父16歲那年,是個在少林寺打雜的俗家弟子。郭襄女俠為了尋找楊過大俠而來了少林寺,無果而終。末了下山時,郭襄給了太師父一對鐵羅漢。

少室山一別後,他們再沒見過。一個為了風陵渡,一個為了鐵羅漢,一個在峨眉,一個在武當,兩人的一輩子就這樣過來了。太師父有沒有放下,沒人知道。回來後,太師父寫了一封信,派人送去峨眉,隨後拂袖而去,繼續閉關。

那天,我囑咐清風、明月把周姑娘的客房清理乾淨,近來天涼,女子需多幾床被子;天寒了,飯菜易涼,若是做好,要先給周姑娘送去;此外,還有什麼水果、點心,也務必先給周姑娘準備。父親教我的待客之道向來如此,但我知道,這不是待客之道——你要真喜歡一個人,總會忍不住對她好。

第二天一早,在武當山的山道上,我和她一前一後地走著,去看日出。那天霧大,其實什麼也看不到。她卻不怎麼在意,站在高山之上往西看,眼神忽閃。我想她大概是想家了,但很久之後我才知道,她的家並不在西邊。

下山時,師弟們都在練功,我心血來潮,突然很有興致跟他們切磋武藝,想在她面前大顯身手。

只是還沒過幾招,太師父就叫走了芷若。他對芷若說:“武當山都是男子,多有不便,你願意去峨眉山嗎?”芷若點點頭,沉默了幾秒鐘,眼神忽閃,“那他能治好病,能回武當嗎?”太師父嘆了口氣,說:“但願如此。”

幾天後,芷若走了,去了郭襄等待楊過大俠一生的地方。

我有些不安——芷若是為了張無忌而來武當的嗎?但我的不安馬上就被太師父的一句話打消了:無忌孩兒恐怕難活幾天了。我想,即便他能活著,以我的功夫、太師父的器重、師叔們的指點,還有出眾的天賦,我不會輸的。

光陰似水,我等了10年。

10年後,我已是武當三代弟子中第一人。太師父命我與父親、師叔們一起去光明頂,聯合其他五大派圍剿魔教。我知道,機會來了。這個江湖馬上就要意識到武當不只有張三丰和武當七子,還有我宋青書,而她也會從別人口中聽到我的名字了。一路上,我以一敵三,接連擊敗了幾個有頭有臉的魔教中人,成為江湖人口中的“武當的未來”。

在光明頂,我見到了她,不時瞥向她,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我都瞧得清清楚楚。久別重逢,她只是禮貌性地說了幾句話,然後不時看向一個跟在峨眉派後面、來路不明的瘸子。

幾天後,我知道了,那個叫曾阿牛的瘸子就是張無忌,他擁有當世數一數二的武功。他以一人之力輪番打敗六大派,各派掌門人、眾弟子與他交手,輕則跌打損傷,重則吐上幾口老血,唯有芷若可以全身而退。瞎子都看得出來,他對芷若不只是手下留情。直到滅絕師太大喝: “芷若,一劍將他殺了!”芷若才恍恍惚惚地用倚天劍刺向他,他沒有躲,被一劍刺中,面無血色。但芷若也沒好到哪裡去,神色悽苦,掩面低頭。

我知道芷若這一劍刺了之後,張無忌死也好活也好,再也不能從她心上抹去了。我忽然明白太師父為何總閉關了,不是他喜歡閉關,而是郭襄留給他的世界太小了。70年前,太師父也是江湖才俊,天資過人。偏偏那人更璀璨奪目,他是在任何一個渡口、任何一處酒家都會被提及的神鵰大俠,而且每提一次,就會讓她想念一次。

當年,在華山頂上,郭襄看楊過的神情,大概和光明頂上芷若看張無忌是一樣的吧。所以沒有什麼辦法,太師父只有等。他等了20多年,常在夜晚獨自回憶,默默地用被單擦淚。那些沒能表達的,和懷裡的鐵羅漢,成了他一生的悵惘。

我想,我和太師父可能是一類人。

我們卻又不是一類人:我不願用等的方式,不願以後再聽到她的名字就覺得特別遺憾。所以我去了她在的地方,把積攢下來的話全部說出,毫不保留地對她好下去。

我讓整個江湖都知道我喜歡她。我是個爛人,但我即使背叛全世界,也不會背叛芷若,寧可被她死死攥在手裡,雖然我知道隨時會被她捏死。但死在她手裡,又何嘗不是最好的歸宿?他人笑我太痴狂,我笑他人看不穿。

太師父最後那一掌襲來,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我的身體在空中慢慢飄起,過往的畫面在眼前緩緩流淌,我微笑著閉上了雙眼。因為在這流淌的時間河流中,我分明只看到兩個字:值得。

我這輩子所見的人和事,一清二楚地告訴我:這種費時費力不討好、需要調動每處痛苦的喜歡,這種持久的、專一的美好感受,一旦過去了,以後也許不會再有。一輩子就這一個人,讓我如何忍?

我不是想贏,更不是為了抵達什麼彼岸,只是不希望我的骨灰盒裡盛著遺憾。喜歡就當面說出來,捨不得就追上去,總沒什麼壞處。

後來有人對我說,你為了不留遺憾而傾其所有,如果沒有結果甚至被傷害,會比遺憾本身更遺憾的。

的確,但我認為值得,在我不長的人生公式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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