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眼

[ 民間故事 ]

農曆甲申中秋過後幾天,秀州怡和當老朝奉秦三奎在劉復興飯館擺了一桌酒水,請下秀州全城當鋪的主事朝奉。秀州當鋪的朝奉們知道怡和當因為不久前收下一件贗品,中秋節老闆傅柏仁請夥計吃飯,一碗“千張卷”端在了老朝奉面前──讓他捆鋪蓋走人。因此這次他請席,大家心裡清楚他是要告別大家回鄉去了,因為平時當鋪行裡都高敬這位老朝奉一尺,這回沒一個抹了他面子的,而且都早早來到了劉復興飯館。

秦三奎早等在了樓梯口,拱手相迎。看這秦三奎,六十歲左右年紀,精神矍鑠,頎長的身材,腰板兒還挺挺的,臉上一雙鷹眼偶爾閃出精亮。不失是一個大當朝奉的氣派。

秦三奎主事的怡和當是秀州全城最大的當鋪,一年上萬銀洋的出息,秦三奎在怡和當老東家手下開始做頭櫃,一直到做大朝奉四十多年裡沒有過大閃失,為怡和當掙下了偌大一份家當。偏偏這一回,秦三奎卻失了眼,收進了一件贗品。不知怎麼這訊息還一下傳了開來,說秦三奎這回給怡和當砸了一千擔大米。

說起來,當鋪這行當,靠的是大主生意,你想,那些窮主兒冬當夏衣夏當棉被不過半吊錢生意,有多少錢賺頭?那些落敗人家子弟或者闊主兒一時錢不湊手,上當鋪當珠寶玉器,見月一分半的利息,那才叫賺頭,碰到死當,當初一千的東西喊出的當價不到一百,等於白撿了便宜。

但是當櫃的朝奉一定要識貨,要是不小心失眼收進了假貨,自家損失不說,同行裡一傳開,這家當鋪的生意從此就難做了,難怪傅柏仁竟然抹了臉皮開了這位父輩功臣。

可是,這麼大主的生意,精明一世的秦朝奉怎麼會失眼了呢?同行大家都想不明白。酒水席上想問老朝奉又一時不知怎麼開口。

酒過三巡,老朝奉站起來和大家一拱手,聲音裡帶點兒悽愴:“各位都知道老朽這一生全賣給了怡和當,想當初有多少家大當店出大價挖我,可是因為看重一個情字沒肯離去,不想這回落得的下場是──十擔米打發了我!”說時,轉身從一邊的擱几上拿過個包兒,解開,從杏黃錦袱包的錦盒裡取出一個大瓷盤來讓大家傳看,“這就是我們東家打發我的一份養老銀子──我收進的那個假貨,大夥兒不妨開開眼。”

這些朝奉原本想湊個機會問一問老朝奉這事情,不想他竟然自己亮了醜,大家都覺得有點兒意外。一個個接過盤子帶點兒好奇看得特別仔細:這是一件“九世同堂”黃底青花徑尺大盤,盤子中央九頭大小不一或奔或踞的獅子,無不神態畢肖,栩栩如生,小獅子身上金色茸茸細毛毫髮不爽,這畫藝很是高超,這個盤瓷胎細膩,翻看盤底,印了“大清康熙年制”藍字。大家一邊傳看一邊說:“是件好貨,不怪老朝奉一時走眼。”

“我知道大家是要留我這張老臉才說這樣的話的。東西確實仿得不錯,可是,能騙得過我麼?那天當主才開啟盒子我瞥著胎釉就知道這是‘同祥泰的貨色。你們看這釉色雖然晶瑩卻總還欠一點兒’水潤,你們再掂一掂是不是覺著打手?雖然僅是幾厘幾毫,但和康熙官窯的出品終究有些差池的感覺。我一看款識果然是‘同祥泰仿的──”說到這裡,他翻過盤子底讓大家看,指著上面的字,“同祥泰仿的東西都可亂真,可還是生怕後人當了真官窯,因此這’清字‘月的一撇特為挪長了以示區別──我明知道這是件假貨,現在這亂世裡僅值十擔米的身價。可是當主當時開口要一千擔白粳,我本來可以不收,可是我為了一個怡和當,還是收下了。因為當主吃得日頭吞得月亮啊──”說到這裡,他猛地覺得一張嘴沒關風,急忙煞住了後面的話。

這班主事朝奉都是曉事的角色,並沒問秦朝奉當主到底何等人物,一個勁兒安慰秦三奎。秦朝奉盯著手裡的盤子不停撫摸,神情變得木訥。大夥兒正不知道怎麼安慰他才好,卻見老朝奉陡地站起身手一揚,都來不及反應,耳朵裡早聽得“砰”的一聲響亮,看時,秦朝奉手裡拿著的那隻“九世同堂”盤已經在樓板上面變成一堆碎片。大家愕然之際朝老朝奉一望,見他臉上兩行渾濁的淚水順著深深的皺紋不斷往下淌,頹然跌坐在了坐凳上,哽咽道:“留著它徒添傷心,摔了丟開一件事!”場上的人個個無言。

秦三奎當天便回離秀州五十多里水路的鄉下老家去了。可是他在劉復興飯館摔了“九世同堂”盤的事在秀州城傳得沸沸揚揚。

秦三奎家住鄉下,他當了幾十年朝奉也置起了幾畝田地,老妻亡故,只一個女兒,招贅了個忠厚的莊稼人做上門女婿,已經給秦三奎添了兩個活潑搗蛋的小孫子,這幾天正是杭菊盛開的時候,女兒女婿都在地頭忙著採摘菊花,秦三奎回來正好照看孫子。不過他知道近一段未必能有安生日子過,掐著指頭算日子。果然,到第三天晌午,航船戶三倌急顛顛地來尋他,見了他把他拉過一邊悄悄說:“三叔,你秀州城裡的老闆搭了我航船來,身邊還有兩個滿臉橫肉的大漢,一路點著你的名字罵,怕是來跟你尋事的,你要當心。”

秦三奎淡淡一笑,說:“沒事。”謝過三倌,就在家裡坐等傅柏仁。

沒過多少時候,傅柏仁真的尋到了門上,看身後的兩個橫漢無非是當裡的護院李甲張乙,尷尬地招呼過,傅柏仁攔下要沏茶的秦三奎:“不用,我現在沒你大朝奉自然!你故意給怡和當捅了個天大窟窿,現在在鄉下是城隍山上看火燒吧。”

秦三奎不客氣地回應道:“傅老闆,您說話要託牢下巴骨,我是被你端了’千張卷的,貴當即使丁點兒的事也不應該和我有相干。”

傅柏仁氣急敗壞地說:“好個和你不相干。大朝奉,我也不想和你多理論,今天勞駕你去替我圓了這筆賬,不然──”

秦三奎臉孔冰鐵水冷地說:“傅老闆,你說的是那盤子吧?你是場面上人,既然說是給我的,摔了那是我自己的事。”

傅柏仁麵皮漲得血紅血紅,指頭戳著秦三奎的鼻子直嚷:“你故意當眾摔破盤子引人家來贖當!要怡和當好看!你簡直是隻白眼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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