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一夜帖》寫道:“一夜尋黃居寀龍不獲。”他尋黃居寀畫的龍,尋了一夜。
蘇東坡是個從從容容的人,心無芥蒂的人,即使被關在牢裡,也能呼呼大睡。但這一夜,他遍尋黃龍圖而不獲,翻箱倒櫃,會不會生悶氣呢?會不會撓頭皮呢?會不會把家裡人喊起來責問呢?會不會打翻醬油呢?會不會顫悠悠爬到桌子上打量櫥頂,或者像一隻蟋蟀鑽進床底呢?
宋朝有醬油嗎?不知道。我浮想聯翩——北宋時候的醬油是黃杏的顏色,南宋時候的醬油是青梅的顏色。憑什麼啊?不知道。反正想到蘇東坡也會急,我就高興——好個蘇東坡,你也有猴兒急的時刻啊!
“一夜尋黃居寀龍不獲”,尋了一夜,難道還能說他不急嗎?但他的急,還是不會往心裡去,也不是從心裡來的。至多急急四肢,翻箱倒櫃,爬桌子,鑽床底,順帶打掃打掃衛生。
大概他滿面塵土地從床底出來,一手提著前幾日沒找到的芒鞋,一手抓著朝雲忘記的繡鞋,彷彿撿了個大便宜,哈哈一笑,“方悟半月前是曹光州借去摹搨”。這時天也亮了,就寫了這《一夜帖》給陳季常。
一封信,一張便條。陳季常是個怕老婆的人,喜歡崑曲的人都知道。男人的素質越高,就越怕老婆。怕老婆基本上是有文化的表現,當然也不排除附庸風雅。
蘇東坡的書法,我以為不從書法的角度看更好。他的書法,《寒食詩帖》除外,一般而言,都像與人聊天,一邊聊天一邊喝點茶、嗑點瓜子什麼的,聊到出神處,忽然站起,猛覺得站起太突兀,又儼然坐下。
他書法裡的視線——用筆和結體,常常是平視的,所以我覺得親切。不像米芾,米芾是“宋四家”裡技藝最好的一個,但他書法裡的視線,在我看來是俯視。呀,也太自以為是了!我看多了米芾的字,會覺得他要和我吵架。吵架也是很好的,但能聊天更好。
蘇東坡是中國最會聊天的人,而現在的很多文人只會講課,終究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