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習慣於臣諫君聽模式的諸位,初聽這個故事,自然大為吃驚。頗有種“啊,小時候聽的王子公主童話都是假的”之感。
當然,砸過之後,又重修了。這件事本身琢磨起來,比“魏徵直言,李世民納諫”更有趣。
魏徵死時,李世民四十五歲。他對魏徵是從忌憚,再成為君臣,成為好搭檔。雖然許多次衝動地要殺他,所謂“殺此田舍翁”,最後還是算了,終於到他死了,思念不已。
然後,忽然有人提醒他:魏徵許多進諫是有底稿的,他私下裡還編纂進諫語錄,打算把好名聲傳之後世呢!李世民聽了難免不悅:敢情,這進諫是秀姿態啊!
再有人說了:陛下,這人跟杜正倫、侯君集有染。這可不得了了。前一件事,打擊了李世民對魏徵的信任。後一件事,是李世民的逆鱗、隱痛,誰都不能碰。
魏徵曾經說,杜正倫與侯君集的才華,夠宰相。杜正倫是太子左庶子,是輔佐太子承乾的。當時李世民私下裡跟杜正倫說,我兒子似乎不親近好人。
杜正倫去勸諫太子時,把這話說了,太子跟父親生氣:你這麼說我?
李世民反過來生杜正倫的氣:怎麼傳小話呢?於是李世民貶黜了杜正倫。侯君集是凌煙閣功臣之一,與太子承幹策劃兵變,完蛋,被處決。
所以魏徵真正的問題,不是推薦錯了宰相,而是他推薦的人,都與太子謀反有關。李世民一生至險之事,是玄武門之變,從此兄弟反目,海舟逼宮。
這是他心口永遠的陰影。其他時候,他是個豪邁的明君。但在人倫奪權問題上,李世民一輩子都緊張。魏徵,是大子建成的人。王夫之吐槽過魏徵,認為他先是觀望,等太子一死,就去向李世民請見投效,是功名之士。
太子死,遽即秦王而請見,尤義之所不許也斯則其不得與管仲均者也。夫魏徵起於群瓷之中幸自拔以歸唐,功名之士耳。(王夫之《讀通鑑論》)
李世民在玄武門之變後重用魏徵,是因為他的才華,也是因為要向天下昭示:我用人不疑,不念舊惡。這是個姿態。
在此過程中,從最初的彼此心懷芥蒂,到一個敢言,一個納諫,他倆磨合出了不錯的君臣關係,至少對外如此。雖然還是會私下裡彼此罵罵咧咧,歡喜冤家。直到魏徵死,李世民還痛哭流涕,“以人為鏡”之類的言論,親寫墓碑。又是看畫像,又是賦詩。到此為止,就是君明臣賢的模樣。
“魏徵可能夥同太子一起謀反我”,這是李世民一輩子的陰影,所以砸碑去了。魏徵死那一年,即公元643年,是貞觀朝轉折的年:太子承幹事發。李世民連有謀奪太子位的李泰也一併扔一邊,立了李治。所以他對魏徵的這些舉動,都和太子有關。非常時期,必須有非常之舉措。
實際上,對古今中外一切君王,立嫡都是極敏感的事,跟錯皇子都可能要被秋後算賬,何況還牽涉一個謀反的太子?
到這事稍微冷一冷之後,李世民重新為魏徵立碑:遼東之役,高麗、靺羈犯陣,李勣等力戰破之。軍還,悵然曰:“魏徵若在,吾有此行邪!”即召其家到行在,賜勞妻子,以少牢祠其墓,復立碑,恩禮加焉。
風頭過了,恩遇又回來了。實際上,這才是李世民的真姿態。他並不是個永遠偉大光榮正確的君王。
他武將出身,衝動熱血,而且有自己的陰影。但事情過了之後,他能自責,能把事情挽回——類似於他生涯最後的徵遼之役,沒有像隋煬帝似的一打再打三打,而是回來就感嘆:“有魏徵在,不會來打呀!”
這方是君王真正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