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灘刀客

[ 現代故事 ]

時令過了立秋,三十出頭的爺爺每天都亢奮得失眠,不論白天黑夜,腦子裡全是一長的大對蝦,瓦片似的大海蟹,光屁股娃娃大小的鱸魚。出海打魚,就是搶銀春金秋兩季,賣足了現洋,好偎冬過年。

凌晨,爺爺解開纜繩,和另一個綽號叫“狼魚”的駕長搭訕著。有個竹竿一樣纖瘦的陌生人不知道何時已經站在狼魚的船邊。讓爺爺吃驚的是,竹竿手裡拿了把對蝦大小的刀子,刀子在晨光裡呈灰白的顏色,把爺爺的心刺了一下。

這是個刀客!爺爺小聲咕噥著。船老大出海,就怕遇到這種討錢的刀客。刀客不是你給個餑餑就能打發的小乞丐,他們要的是錢,少了,就把刀子在額頭、胳膊上刺,刺得鮮血淋漓時,你就必須給更多的現洋。漁民出海,本來就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都怕遇到晦氣,出海的時候,最怕見到血光。

狼魚和竹竿對峙了片刻,抖抖地摸出一塊現洋,但是,刀客不接,而是把刀子緩緩舉到了額頭。狼魚啐了口唾沫,要飯還嫌餿,愛要不要!爺爺看到灰白色一閃,竹竿額頭立刻殷出了個紅紅的“一”字。而狼魚扔下那塊現洋,已經把船推進了漲滿海水的航道。刀客把臉扭向爺爺,爺爺下意識地把手捂在空蕩蕩的腰間。

爺爺說,兄弟,我真的沒啥錢,要不,你跟我出海吧,今天賣的錢都歸你。

刀客愣了片刻,向爺爺點點頭。

下好拖網,已經晌午,爺爺從船艙裡拿出乾糧和昨晚煮熟的一盆對蝦,招呼刀客吃飯。

刀客狼吞虎嚥地吃完,看著爺爺,用濃濃的山東口音說,大哥,看來你是好人。

該起網了。刀客抓過網繩,拉網很沉,網底快出水面時,網裡的魚蝦翻動得水花四濺。刀客熟練地把魚蝦分揀進魚簍,又內行地把拉網投到海里。刀客說,東家,我幫你做兩個月夥計,工錢你看著給。

在以後的一個月裡,爺爺的魚獲讓船老大們眼紅,誇爺爺眼力好,僱了個好夥計。當爺爺每次看到刀客赤裸著上身胸前那個菊花般的傷疤時,心裡總是惴惴的。爺爺明白,那一定是槍傷。

刀客是在一個夜晚消失的。

那天晚上,百里灘被一夥手持火把和槍支的蒙面土匪打劫。除了爺爺,那些船老大無一倖免,這個秋天打魚賣的現洋被土匪們洗劫大半,狼魚的漁船還被一把火點著。爺爺恍惚中看清楚了遠去的土匪中那個高瘦的身影。他收留的刀客在一個月中摸清楚了全村船老大的底細,爺爺內心為此愧疚了好幾年。

那個奇特的布袋子是爺爺在百里灘遭劫後第一次出海時在船艙發現的。這個粗藍布的袋子沉甸甸的,爺爺摸摸,裡面硬硬的,感覺是洋錢,另外還有個大的硬傢伙,不知道是什麼。爺爺在一天晚上偷偷把這個袋子放到房樑上,沒有和任何人提起這件事。

日本鬼子來了。他們搶走了百里灘所有的漁船,船老大們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每天出海的收穫被小鬼子霸佔。鬼子的炮樓修在百里灘的第三年,一個寒風呼嘯的冬夜,槍聲大作。

村民們站在瑟瑟的海風裡,分辨著槍聲的方向。一個時辰後,十幾個身影站在了村民面前。

爺爺一眼就看見了那個刀客,心立刻揪緊了。

刀客對村民高喊道,三年前老子當土匪,借了大家的現洋買槍,今天如數奉還。炮樓裡的小日本,被我們收拾了,我們把小鬼子的錢借花獻佛。他們狗日的肯定來報復,大家拿了錢,都躲躲風頭吧,這裡待不下去了!

刀客突然看到人群中的爺爺,走過來說,你還活著啊?

爺爺被刀客的眼光看得矮了身子。

那個布袋子呢?你有沒有開啟?刀客問。

爺爺迅速跑回屋,登上條凳,從房樑上取下滿是灰土的布袋子,小心地遞給了尾隨而來的刀客。

刀客小心翼翼地接過來,長舒口氣,我最恨貪心的人,老哥,你當初要開啟這個袋子,知道會怎樣嗎?

刀客掏出把刀子,劃開袋子底兒,洋錢“嘩嘩”流瀉到地上。刀客拉著爺爺走到村邊,抬手扔出袋子,一聲巨響差點兒把爺爺震趴下。

我把手榴彈的拉線系在袋子口了。刀客拍拍冷汗滿面的爺爺的肩膀,說:“當初沒法子告訴你,只能看你老哥的造化了。”

爺爺早已呆若木雞。

跟我走吧,去幹大事!刀客拍拍爺爺的肩膀說。

爺爺在那個夜晚從百里灘消失了,等幾年抗日勝利後人們再見到騎著高頭大馬的爺爺,他已是一身戎裝。

當爺爺把欣喜若狂的奶奶抱上馬背,向百里灘的鄉親揮手告別時,人們遠遠看見村口還有個一身戎裝的騎客微笑著等著爺爺。這個人就是刀客,他向狼魚他們揮起右手時,狼魚看到刀客的左胳膊只剩下空空的袖管在風中飄動。

一轉眼,兩匹馬嘶鳴著,輕盈地融入了百里灘的暮色裡。

幾年後,也是深秋,神情凝重的爺爺帶著衛兵把一口漆黑的棺材用馬車送回百里灘—刀客就躺在裡面。停靈的三天,百里灘全村戴孝。

直到靈柩後來被遷到百里灘烈士陵園,憑弔的人們只看到墓碑上鐫刻著這麼幾個大字:

戰鬥英雄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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