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黃昏時落起了雪,密密麻麻的雪粒兒,打在樹枝上、房簷上,沙拉拉地脆響亂蹦。西巷的瞎四姑,頂著漫天飛舞的雪粒兒,一路摸扶著牆,來了,又走,回頭又來了。惠嫂就知道她有事,並猜測她家裡十之八九又斷炊了,隨手從牆角的草窩裡抓了兩個凍地瓜跟她到巷口,一邊把地瓜塞到她懷裡,一邊問她:“四姑,你是不是有啥事情?”
四姑抓過地瓜的同時握緊了惠嫂的手,說:“回頭,你到我家來,我跟你慢慢說。”
惠嫂是四姑的孃家人。
按照北鄉家族這邊的輩分,惠嫂應該叫她二大娘。可惠嫂念及孃家的親情,來北鄉十幾年,一直沒有改口,始終叫她四姑。
早年,四姑娘家那邊,是鹽河口有名的大財主。
土改時,四姑家的鹽田被分了,房屋也變更了主人。全家十幾口人,唯有四姑一個人活下來,也被硬生生地許配給了鹽河北鄉患有癆病的吳家老二。四姑的眼睛,就是在那個時候哭瞎的。
後來,吳老二病死了,給四姑留下兩間破茅屋和咳嗽的毛病。
惠嫂看四姑現在這個樣子,有些於心不忍。她見過四姑在孃家做閨女時的美貌,也見證著四姑錦衣玉食的那些好日月。
“看大戲的時候,人家是坐在戲樓裡的。”惠嫂說起四姑的過去,眼神里語氣裡,滿是羨慕。以至現在,惠嫂一想到四姑在孃家做閨女時的金貴,依然認為四姑是金枝玉葉。
四姑呢,懂得惠嫂對她好,就把惠嫂當親人,有事沒事常來惠嫂家坐坐。但是,像今天這樣,她頂著風雪來了又走,走了又來。顯然,非同尋常。惠嫂猜測,四姑一定遇到了什麼難處。
晚飯後,惠嫂來見四姑,老遠聽見四姑又在咳嗽,想必是,天氣驟冷,四姑的咳嗽加重了。
果然,進門後,四姑長嘆一聲,捂著自個兒的胸口,對惠嫂說,她可能活不過這個冬天了,她在西街賈郎中那賒的七服草藥,已經吃完了……
從四姑的語氣裡,惠嫂以為她想借錢,沒料到,四姑竟說:“你可記得我孃家那套三進院落的高門大院?”
當下,惠嫂嚇了一跳!心想,四姑今天怎麼了,還敢提她孃家的祖業,這還了得!
惠嫂壓低嗓門說:“之前我不是跟你說過,你家的那套房子,前院和中院被改成了村小學,後院分給改窮家了。”惠嫂沒好說,你可別再提你孃家的田地和房產,那些早已與你沒有任何關係了。你若再說這些,沒準兒將要遭牢獄之災。
事實上,四姑自打被嫁到北鄉來,十幾年都沒有回過孃家。而今,她提起孃家祖宅,是想告訴惠嫂,她家有一罐鋼洋,埋在改窮家現在居住的廊簷下,也就是她祖宅的後院裡。
惠嫂略驚一下,說:“是嗎?”
四姑說:“你看這樣行不行,我把藏鋼洋的具體位置說給你,你去改窮家與他們商量,讓他們挖出鋼洋後,給我幾個,讓我度過這個冬天。”四姑沒好說,她現在連吃藥活命的錢都沒有了。
惠嫂點點頭,記住四姑所說的藏寶之地,連夜回了孃家。
第二天,惠嫂帶著一臉疑惑回來。惠嫂說,昨晚上,她與改窮的父母,按照四姑所說的地方,挖找了大半夜,別說鋼洋,連個銅板都沒找到。
那一刻,四姑臉上的表情瞬間僵住,半天才嘀咕了一句:“怎麼會沒有呢?”
惠嫂說:“沒有。你說的那塊石板已經掀開了,石板底下,都是黃土,根本沒什麼瓦罐罐。”
四姑低頭沉思半天,說:“那可能是我記錯了!”隨後,四姑便埋頭咳嗽起來。並向惠嫂打手勢,不提那鋼洋的事了。
事後,惠嫂隱隱約約地覺得,四姑懷疑她與改窮傢俬分了她說的鋼洋。因為自從那天起,四姑就不再與惠嫂來往。以致,半月後,四姑投河自盡了,她都沒來見惠嫂一面。
後來,惠嫂把四姑的死訊帶到孃家。改窮的母親用一塊紅布包了一撂鋼洋送給惠嫂,說是讓惠嫂買些糖果給孩子吃,其實她另有隱情。
惠嫂有所不知,她來改窮家挖寶之前,改窮家的母豬在院子裡拱食吃,無意中拱開了那塊壓在瓦罐上的石板。也就是說,人家早已經找到那罐鋼洋了。
而今,四姑死了。改窮的父母,不知是出於良心發現還是別的什麼原因,莫名其妙地給惠嫂送來一包鋼洋。
惠嫂呢,拿到那包鋼洋,先替四姑還清債務。隨後,找了輛板車,去鎮上代銷店,買了一大車火紙,拉到四姑墳前,燒了一天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