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一樣的月光

[ 現代故事 ]

我在王記羊肉鍋子飯店忍了三年,終於頭也不回地走了。老闆跟我談話到半夜,又加薪,又減時,還配個副手,但好話怎能攔住一個去意已決的人。

回家第二天,我帶爹去縣城最高檔的好運來酒店吃飯。我跟爹說:“您受了一輩子苦,沒吃過啥您今天就點啥。老話說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後三十年看子敬父,以後您就跟著兒子享福吧,老家的房子您老暫且委屈一下,等過兩年……”我環視周圍的住宅區高樓,好像某一套已經住上了我的七旬老爹。

爹問我到底學了啥本事。

我張張口,覺得沒必要說。吃了一塊糖醋排骨,嘴裡一陣酸甜滋味,便改了主意,上去把門關好,壓低聲音告訴爹:“我就職的王記羊肉鍋子飯店可不是一般的飯店,那是百年老店。老闆兄弟四個在各地開了好多家連鎖店,沒有一家不火的。客人大暑天一邊吃羊肉一邊喝冷飲,爽死。一年純利潤一百多萬,頂個小企業。煮羊肉的配方歸王老闆,其餘交給我。今年春天也該我發財,王老闆新增佐料的當口突然停電了,他的腿被地上的盤子絆了一下,佐料撒了一地。”我告訴爹,“佐料一共十八種,還有一味不常見,但你兒子也認識。回到房間,我都一一記下了。”

爹的胳膊起了一層細密的小疙瘩,我趕緊關了空調。娘去世得早,爹拉扯我長大不容易。他半天不說話,沉默如一塊尖銳的石頭,可把我嚇壞了。

爹喝了一口水,要給我講個故事。我爹還把我當小孩子咧。

爹十八歲在葫蘆街電磨廠上班。廠長說張金明和碎娃子兩個賊坯,總是趁值夜班從機子裡挖白麵打火燒吃,磨麵廠的名聲非臭在他倆手裡不可。廠長說我爹這娃老實,讓爹值班的時候掄圓眼睛。

我爹白天晚上不離廠,恨不得背個鋪蓋卷睡在廠裡。

一個冬天的夜裡,爹清掃乾淨殘餘的麵粉,關好大門已經九點多了。月亮真圓,白白的月光像山泉從鏡子裡流出,把屋頂上的瓦松清洗得根根分明。爹從沒見過這麼亮的夜,簡直跟白天一樣,身後還有影子哩,村口大槐樹上的鳥窩都看得一清二楚。

拐過池塘就到家了。爹突然發現前面臥了一條胖大蟲,他馬上意識到這是一袋麵粉,緊走幾步,看見毛褳袋子上豎寫了幾個黑體字——“小陳大隊”。“開個拖拉機就不知姓啥了,丟了一袋面都不知道,咋不把你自己丟了呢?”爹憤憤罵了一句。中飯吃的窩頭早消化了,肚裡唱起了百蟲歌,他鎖著手站在那裡,盯著胖大蟲看了足足一分鐘,才捏緊口袋把胖大蟲甩上肩,左手臂撐著腰朝堂叔家走去。堂叔有輛舊腳踏車。

“不就是一帶麵粉,還以為一袋金子呢!”我夾起一塊羊肉,剔掉上面的肥肉,打斷了爹的講述。

爹說:“那時家裡一年都沒一碗白麵,一袋麵粉就是一袋金子。”

爹把胖大蟲搭在車架,一抬腿上了車。白花花的月光灑在冬灌的麥田,冰面上露出一層綠瑩瑩的苗尖,到處銀光閃閃。腳踏車沙沙滾動,唯一的聲音就是爹的氣喘。去小陳村有十幾里路,要翻過一座坡度小但長度大的草籽坡。坡南邊是峭壁,北邊是梯田,一層一層的青松翠柏掩映著臨近幾個村的墳塋。下坡還好些,上坡沒幾個膽是不敢走的。爹從小聽下墓的驢二講聊齋,最怕墳怕鬼了。外婆去世他都是倒退進門的,害怕看見棺材呀。

爹推車朝上走,好像被誰反剪一般,胳膊肘發酸,脊背發緊。他目不敢斜視,工人帽簷擋住北邊,撅起屁股蹬直後腿把穩腳踏車。三分之一了。已經過半了。再有一百米就上坡了。爹一寸一寸往前走,兩腿使不上勁直編蒜,膝蓋骨微微發抖。突然,松樹間飛出一隻鳥,在他頭頂繞了一圈又飛進去。爹渾身發麻,腿一軟,車頭一歪,人一下趴在車上。他顫抖著身子扶腳踏車,卻怎麼都搬不動一袋麵粉,一股熱流突然在體內流出,起先熱乎乎,很快涼冰冰。他感覺到褲襠一點點浸溼。

爹到小陳村大隊,人家大門上鎖了。廣播室的老頭開啟門,用通條把火捅開,爹的雙腿和肩膀不停地哆嗦,縮在老頭被窩裡直到天亮才返回來。

娘熬了蒲公英湯。夏天把蒲公英晾乾,冬天開水一燙,上面撒一把玉米麵粉熬一熬就是一頓飯。爹還了腳踏車,回家剛端起蒲公英玉米糊,聽見一陣由遠及近的鑼鼓聲。“誰家這麼早娶親哩?這鑼鼓沒完了。”爹說這話時,廠長上門找到他,揪爹到了大隊。

大紅花披在爹身上,一張獎狀捧在他面前,上面寫著“獎給李海水同志:拾金不昧”,落款是“小陳大隊”,還蓋了大紅公章。鑼鼓聲從小陳村出發,經過公社大院,經過草籽坡,一直在葫蘆街敲了一上午。葫蘆街上的人圍著鑼鼓隊拍手歡笑,他們把爹抬起來拋到空中,接到懷裡,又拋上去。

我記得很小的時候,娘藏鞋樣的一本厚書裡,就夾著這張獎狀。

爹講完故事,雙手搓著透明玻璃杯說:“做人要透明,就像這個杯子,不屬於咱,拿上睡不著覺。咱家窮,但活得硬氣。”

兩個人點了五個菜只吃了邊角,父親老了,胃口不好,一米七的他如今已經不足這個尺碼了,消瘦的脖子青筋林立。我坐在他身邊,多餘的身子溢位椅子,站起來比父親高一個頭不止。

但我不敢站起來。爹也不再說話。眼前的一桌子菜漸漸變得難看,模糊,滋味全無,我竟沒有再吃下去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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