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鵝河兩岸的人們提起酒,就會想起老壇。老壇是個酒販子,姓陳名彪,肚大腰圓腿很短,就像他挑著的酒罈。
那個年代,人們買東西得去供銷社,私人之間做買賣,逮著就是投機倒把。老壇腦子活泛,六十年代末就偷偷做起了鵝城大麴酒生意。
他挑著擔子,一頭一隻酒罈,包著黑氈布,沿著鵝河兩岸一面走一面吆喝:“好東西來咧,香香的,好香嘞!”
你聽,他絕不提酒。
隔著好遠就能聽到他渾厚的聲音。男人的酒蟲一下子被勾了出來,坐立不安。女人蹙著眉頭,不去罵自家男人,偏去怪老壇:“這鬼老壇,又來害人了!”
老壇剛放下擔子,男人就一把掀開黑氈布,鼻子嗅了嗅說:“這次不賴。”老壇佯怒:“我的東西哪次賴過?”
很快,更多男人圍上來,有的使勁嗅鼻子,有的砸吧著嘴,彷彿不花錢就能把酒搞到嘴裡。
買酒的男人口袋裡尋不出幾個子兒,伸手向女人要。女人並不理,男人被逼急了,這才從腰間扯出小布袋,很不情願地從裡面摸出幾張票子,唾唾兩聲,沾著唾沫,數了幾遍,這才狠狠將錢遞了去:“藥錢拿去吧。”
老壇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另一男人望著那女人,笑道:“沒這藥,你夜裡才難受呢!”
女人聽了,嗔怒著要撕那男人嘴。那人慌忙跑開,眾人鬨堂大笑。老壇早忘了尷尬,也忍不住笑了。
男人如果實在掏不出錢,老壇就會賒著,等以後有了再給不遲。如果對方想不起還錢,老壇倒也不催。真忘了,老壇自然也會把這事忘掉,忘了一兩次酒錢,沒什麼大不了的。
女人不歡迎歸不歡迎,隔上三五天,老壇照樣挑著酒,從村頭一路吆喝著走來。他可不是奔女人來的,他是奔著女人愛喝酒的男人來的。這樣的男人不少。鵝河兩岸,不喝酒的男人尋不著幾個。
男人們常說,喝的不是酒,是血性。女人就去駁,卻總是駁不過男人,喝過酒的男人更無可辯駁了,倒不是男人的拳頭硬——男人讓女人相信有的是身體力行的辦法。
老壇幾乎識遍鵝河兩岸的男人女人,熟悉每人的秉性,誰家男人戴了綠帽子,誰家孩子犯法進了局子,誰家男人喜歡酒後吹牛說大話,甚至連娘們兒的悄悄話老壇都知道些,只是,這些家長裡短的閒事老壇從不會亂講。
誰家男人女人要是吵架紅臉,老壇見了,自會上前勸架。一次,老壇遇到男的脾氣剛烈,寧折不彎,他開啟罈子,舀上半舀酒,笑眯眯端上去,讓男人喝了敗敗火。
女人見了,忙伸手搶了去,問:“喝酒不會長血性嗎?”
那男人撲哧一笑,頓時消了氣。
老壇笑道:“我這酒,滋陰壯陽作用大,夫妻夜夜恩愛說情話。”
女人一聽,臉刷的紅了。那男人趁女人不備,倏地奪過酒舀,仰起脖一飲而盡,然後伸手讓女人掏錢,老壇擺擺手,哈哈笑著,挑起擔徑自走了。
1970年的冬天來得有點早。老壇販賣酒的事,公社領導還是知道了,將大隊主任罵個狗血噴頭。大隊主任也是好酒者,每次老壇來,他不好出面,就託別人去買。他辯稱不知此事,說回去一定好好查。領導說你不用查了,人已抓了現行。
領導好不容易抓到一個典型,一門心思要割這個資本主義尾巴。老壇被押到村裡遊街那天,顯得更加矮小,肚子癟癟的,像是幾天沒進一粒飯了。游完街,領導說還要判刑。可是,酒收繳了,算是物證,但買酒者跑個一乾二淨,大隊主任說,現在沒了人證,不好無緣無故判人。
領導說,人證很簡單。只見他開啟擴音器,用手拍了拍,通知鵝河兩岸所有大隊領導來開會,他讓現場指證老壇賣酒。
可領導失望了,無人指證。他心有不甘,坐上吉普車,親自跑到村裡,發動女人指證。他又失望了,沒女人證明。他又找孩子證明。有人咕噥,孩子的話哪裡能信?邊說邊把自家孩子拉走了。
領導很有耐心,就等。老壇還在關著,領導相信總有一天會有人證的。
老壇女人知道沒人出來指證老壇,感動得淚流滿面。一個清晨,她揹著快一歲的兒子,到鵝河兩岸一家家感謝。
女人們眼圈紅了一遍又一遍,都說老壇是好人。她們接過老壇的兒子,逗著引著,恨不得把家裡孩子的玩意兒一股腦兒翻來,送給他。
剛哄好老壇女人,沒想到,樹上的喇叭又響了。領導再一次慷慨激昂,鼓勵大家去作證。老壇女人聽了,眼淚又流了下來。孩子見母親哭,也哭。女人們七嘴八舌去勸,勸著勸著,眼淚也不爭氣地湧出眼眶。
男人噌地站起,嘴裡罵道:“去砸了樹上那鳥,看它還能瞎咧咧!”
老壇女人見了,忙止了哭,慌忙去勸阻。男人放下鋤頭,嘴裡唸叨著:“誰要管不住自己的嘴,到公社瞎胡咧,看我不撕爛了他。”
整個漫長的冬天結束了。
春天終於來了,鵝河裡沉睡一冬的水醒了,泛著漣漪,垂柳競相吐出新芽,毛茸茸的,一片鵝黃,像是剛出殼的小雞仔。沒有人證,領導實在沒轍,只好放老壇回家了。從那以後,老壇再沒在鵝城出現過。直到1980年的一個夏日,人們忽然聽到了熟悉而久違的聲音:“好東西來咧,香香的,好香嘞!”只是這一回,又多了幾個字:“鵝城大麴,好酒嘞!”
鵝河兩岸喧囂嬉鬧的男人們一下子靜了下來,很快,像是大夢方醒,高聲叫起來,那聲音響徹雲霄,彷彿要掀開老壇的酒罈,任那陣陣酒香四處瀰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