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後,在外邊打工多年的牛月興領著媳婦回來了,回家來幫忙摘四畝地的蘋果。他還決定明年也不再出門打工了,主要是上學的孩子做作業遇到難題時,問爺爺怎麼做,只讀到初二的爺爺牛光軍總是一臉蒙。
兒子結束了在外漂泊的日子,牛光軍一下子松閒下來,心裡說,嘿嘿,你小子終於收心回家了,也該我老頭出門見見世面了吧。
牛光軍種了一輩子的地。二十多年前,村裡號召大家更新觀念,放棄年年種的莊稼,改成種植經濟作物——蘋果樹。牛光軍積極響應,每年給果樹施肥、打藥、修剪、鋤草,給果子套袋,摘果……哪一樣都是兢兢業業,親力親為。老伴在家洗洗涮涮,接送孫子上學放學,餵豬餵雞的,地裡根本指望不上她幫忙。種果樹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可以說天天都有活兒幹,牛光軍時不時感慨力不從心。現在好了,月興兩口子回來了,這個家的大權也可以移交給他們了,連同家裡地裡的活計。趁著還不到六十歲,自己也能出門打工見見世面呢。
牛光軍推開院子旮旯儲物間的門,對月興說:“你看看,打藥的、施肥的、鐵鍁、剪子、鋸……都在這裡邊呢,該用啥的時候來這裡邊找就中了。”
“嗯嗯。”牛月興答應得很痛快。
剛過罷年,牛月興就買了幾車牛糞送到地頭堆起來。隔上七八天,他就扛著抓鉤、鐵鍁到地頭把牛糞翻騰一番。
連著翻騰了兩三遍,看看堆漚的牛糞已經燒得長了白醭、聞著有股酒糟味兒的時候,這牛糞算是燒好了。然後,他用一輛小推車,把牛糞一車車散開,均勻地撒到樹底下,再僱人把果園裡的牛糞全部掘起來翻到地下。這是大活,他自己幹不來。
牛光軍不明所以,就說:“月興啊,樹上沒有果子了,你還埋地裡恁多牛糞幹啥?我們都是來年開春才給樹施肥的。”
牛月興抹了一把汗,興沖沖地說:“爸啊,你這都是老觀念了,摘完果子就要立馬施一遍有機肥。甭看到了冬天,樹根也在地下生長著哩,施飽了肥,到了來年開春,開得花大,雌蕊長,更容易授粉,結的果子當然也大了。”
牛光軍被兒子這一席話說得一愣一愣的,又忍不住歡喜。
嘿嘿,這小子,看來在外邊打工也沒耽擱看書學習呢,說起經營,比自己還通暢。
好吧,老方子不治少病,既然大權移交給人家,咱就不管不問了,看看他在地裡能玩出個啥花樣吧。
自此,牛光軍就不再去果園了,只是總能聽別人說,月興在翻起地來的果園裡撒了不知道啥東西,月興在果園裡抽水澆地了,月興在果園的樹空裡鋪上了塑膠膜……
牛光軍再也憋不住了,回家問牛月興。牛月興含糊地說:“科學種田,給您說,您也不懂。”
一句話噎得牛光軍半天說不出話來。好嘛,種了大半輩子果樹了,自己反倒成了兒子眼裡的文盲。
有道是“莊稼活,不用學,人家咋著咱咋著”。自己管理果樹這麼多年,不懂啥科學道理,不照樣結出大蘋果嗎?哪年少賣錢了?唉,算了算了,這果園早晚也是他的,該放手時就放手吧。
心裡是這樣想,可牛光軍對牛月興真的有點兒失望了。
到了冬天,別人開始修剪果樹,牛月興不含糊,也修剪果樹。
牛光軍還是放不下,去果園裡轉轉看看,嘿嘿,還別說,月興修剪的技術真不賴呢。牛光軍用腳踢踢鋪在樹下的塑膠膜,蹲下身子想揭起來看看,胳膊卻被牛月興一把扯住,隨手遞給牛光軍一根菸:“爸,您抽菸。”
哼,啥寶貝似的,還瞞著藏著的怕人看見!牛光軍接過煙,氣哼哼地扭身走了。
臘月天,牛月興又在塑膠膜上加了一層小拱棚。嘿嘿,這分明是蜘蛛的屁眼——假師(假絲)。在蘋果地裡你還能玩出啥花樣?
村裡人也疑惑,紛紛問牛月興那小拱棚下罩的是啥東西,牛月興只是打哈哈滑過去,就是不給人說是啥。
臨近春節時候,牛月興僱了村裡幾個年輕婦女去果園裡幹活。他分給每人一把小鏟。
咦?這十冬臘月的,地裡還能有啥草?
牛月興帶人到了果園,掀開小拱棚。嚯,小拱棚下一派青蔥,仔細瞅瞅,竟然是嫩綠嫩綠的薺薺菜。
幾個婦女按照牛月興的吩咐,仔細地割下這鮮嫩的薺薺菜,又分成一斤一把的小捆,用塑膠帶捆紮好,裝到了牛月興聯絡過來的小卡車上。
連著七八天,把果園裡小拱棚下的薺薺菜全部收割完了,也該過年了。村裡人追問牛月興,那些薺薺菜賣了多少錢?小發一筆吧?牛月興笑笑說:“不多不多,才萬把塊錢。”村裡人一個個瞪大了眼,乖乖,萬把塊還不多?
當聽人說牛月興種在果園樹空裡的薺薺菜賣了萬把塊的時候,牛光軍也有點兒迷糊:什麼?就那平常餵羊的野草還有人花錢買著吃嗎?
這會兒的人可真是奇了怪了。唉,只知道荒歉年有人吃野草,想不到這會兒的人也越活越倒退啦!在外邊混了十來年的孩子心思就是不一樣,不管了,願意撲騰個啥樣隨他去。
過完年,牛光軍跟著村裡的建築隊去鎮上打工,和大家夥兒在一塊兒,每天有說有笑的,幹好手裡那份活就行,沒壓力。晚上回家累了,工友們互相請吃飯請喝酒的,也不用操心家裡地裡的事兒,他覺著這日子過的,還是有滋有味的。
牛月興在果園裡忙活,媳婦在鎮上找了一個導購員的活兒,月興娘在家做家務,連線送孩子上下學。一家人各忙各的,倒也有序。
春暖花開,果園裡開始忙碌了。有人還是按照多年前的老法子,掐了金帥蘋果花暖出來花粉,再給紅富士蘋果授粉。牛月興不那樣,他租賃了兩箱蜜蜂,往果園中間一放,就不管不問了。別人家天天抱著個大鏟在果園裡剷草,牛月興卻戴著藍芽耳機在果園裡轉悠,偶爾伸手疏疏花就是他最繁重的勞動了。
別人指著遍地的野草跟他開玩笑:“月興,你這恁多草也不剷掉,是準備餵羊嗎?”
牛月興摘下耳機,笑笑:“餵羊?嗨,羊忒臊氣,不能喂。”他撓撓頭,看看遍地綠色,又說:“不過這麼多草,荒著也可惜,要是養鵝的話,還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