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坤訂了明天早上的車票,要離開北京回南陽。
舉杯,惜別,慨嘆,老胡還唱歌:“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大家眼睛都紅了。牟坤剛來半年,與大家的交情應該沒達到如此深厚的程度,只是離情別緒總讓人感傷。
我作為出版部經理,致了歡送詞,內心是痛惜他離開的。牟坤個子不高,圓臉大眼睛,笑的時候左邊會露出一顆虎牙。他漢語言造詣深,性格沉穩坐得住,做事求完美,不能容忍瑕疵,這正是校對人員的優良素質。
一堆人離開飯店,除了我沒喝酒,其他人都是眼神迷離,腳步踉蹌。我和牟坤把幾個不住在宿舍的同事安全送回家,然後一起回宿舍。夜燈如海,圓月懸空,我和牟坤站在冷清的天橋上。
“牟坤,我很少深夜這麼看看月亮了。”
“夏經理,其實人活著應該多抬頭看月亮。”
“是呀,老是低頭看銀子,都快忘記月亮長什麼樣了。”
“夏經理,我覺得我的決定是對的。”
我想著我破碎的婚姻和形同陌路的兒子,點點頭;想起大哥被侄子指責的情狀,又搖搖頭。我不知道牟坤看沒看見我的自相矛盾。我望著皎潔的月亮,眼裡湧滿淚水。
我婚姻的失敗、做父親的失敗,與我常年異鄉漂泊脫不了干係。其實,我何嘗想遠離妻兒呢?但我目睹過侄子指責我大哥:“你要是早點出外打工富足,讓妻兒過上優渥的生活被稀釋,最終妻離子散。
牟坤46歲了,老婆在老家一個小超市當導購員,女兒在江蘇一所大學上大二,兒子剛7歲,上小學一年級。他原來是老家一個單位的合同工,收入太低,日常開銷大,如果哪個月紅白事多應酬多,會出現入不敷出的狀況。錢不夠用,就會思變,正好趕上公司出版部缺人,我給他打了個電話,他就來了。我與牟坤是多年文友,他寫詩歌,我寫小說。他來京後,我們工作上是上下級,生活中是良師益友。這剛過半年,牟坤就要走了。
有輛車從天橋下呼嘯而過,夜氣溼漉漉的。
“回宿舍吧,”牟坤說,“明天你還要上班。”
我說:“好。”
我們並肩下了天橋,走回公司租在陽光花園的宿舍。
“我兒子半夜發燒,妻子給我打電話,那份無助,我心疼的……”牟坤幽幽地說。
“嗯。”
“你現在與孩子的關係好些沒?”
“好多了,起碼不會看見我扭頭就走了。”
“那你與弟妹還是應該考慮複合。”
“她年前結婚了,現在很幸福,開著個小超市。”
“對不起,我不該提。”
“沒事,都過去了。”
牟坤不再說話。我雖然心裡還有些話想對牟坤說,但又不知該不該說,就沉默了。
今天的每一個決定都會在明天呈現出結果。而明天,還會有一個又一個選擇,需要你做出決定。至於是對是錯,我敢說,連“明天”也不敢判定,似乎有點無所謂對無所謂錯……我覺得腦袋有點混沌,漸漸睡著了。
我被鬧鐘叫醒,牟坤已經走了。他在我床頭桌上放了一個木質書籤,上面刻了我最喜歡的一句話:“看透生活的殘酷,依然熱愛生活。”
我爬起來,洗漱,趕地鐵上班。下午看見牟坤朋友圈發了張自拍照,他笑著,露著小虎牙,手邊開啟的書是《明天》。《明天》這本書是我昨天送給他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