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紗巾

[ 現代故事 ]

桂花從紅木箱裡慢慢拿出紅色長方形木盒,端詳了半天才開啟,裡面整整齊齊疊著一條紅紗巾。

紅紗巾是老鄭送給桂花的。那時候,紅紗巾挺貴,經常作為年輕人訂婚的信物。這還是老鄭在市裡轉了半天才買到的,這樣的紗巾縣城不好買。這條紅紗巾代表老鄭的一顆心。可桂花一直沒有戴。正因為是老鄭送的,桂花打心裡不願戴。

早些年,桂花家裡成分高,老鄭是地地道道的貧農,“又紅又專”。桂花是正兒八經師範畢業的中專生,看不上老鄭。老鄭本來長得就黑,再加上常年在地下與煤打交道,額頭上的幾道皺紋裡常年嵌著碳灰似的,永遠洗不掉。白白胖胖的桂花跟老鄭站在一塊,看上去不般配。那個年代,桂花在外面矮人半截,能找上一個吃商品糧的長期工算是燒了高香。桂花性格倔強,不服輸,但又沒辦法。

年輕的時候,老鄭每個月從礦上回來一次,每月四天假集中歇。三四百里地回來一趟不容易,為的是見見兩個幾歲大的孩子,好好跟桂花團聚團聚。

回來以後,最讓老鄭頭疼的是洗澡。那時候,鄉下的條件不比城裡,沒有洗澡堂,只好關上門,燒開了水,在洗衣服的大盆裡將就著洗一洗。

桂花說:“把你地下的‘汙垢好好洗一洗,別把陰氣附了俺的身子。”有時,老鄭不耐煩就犟兩句:“俺在礦上每天都洗澡,臨來的時候,俺又洗了一遍,不洗了。”

桂花說:“好,你賭氣不是?賭氣自己就在長椅上睡,沒人管你。”這樣一來,不想睡長椅,就得乖乖聽話,“哼,還有你賭氣的份兒?”時間久了,老鄭回來了也就不洗,在長椅上睡幾宿走人。

到後來,老鄭慢慢上了歲數,回來的次數越來越少,有時半年才回來一次。再後來,老鄭能不回來就不回來了,甚至連春節都以掙加班費為由不回來了。

桂花心想:你不回來拉倒,那些年孩子小,俺一手把兩個孩子拉扯大,最難的時候你都沒管。如今孩子都上了學,更用不著你,省得回來慪氣。

光陰似箭,轉眼三十年過去了。

按照礦上的規定,老鄭五十歲就辦了退休手續,總算一家團圓。現在,兩個孩子已經出嫁,隔三岔五回來看看。剩下的時間就是老鄭和桂花的“二人世界”了,但多年的疏遠帶來的卻是默默無語。

桂花還有幾年才退休,老鄭回來後閒著無事,桂花工作的學校正缺個門衛,老鄭又上了崗。為了方便,桂花的辦公室兼住處搬到了收發室,收發室挺大,算是照顧一下“雙職工”。那時候,鄉下的教師大都住校,每人分一間平房,辦公吃住的地方都有了。

總務處主任劉德有事沒事常過來坐坐,噓寒問暖。桂花對老鄭說:“老鄭啊,這些年你不在家,多虧了劉主任的照顧。”這句話,在老鄭的耳朵裡都起了繭子。

桂花每天早晨與劉德,有時還有管工老秦,照常外出遛彎。十幾年了,雷打不動。

現在每天早晨老鄭也做著雷打不動的動作:早早起床,開啟大門,將走讀的學生放進來,然後捅開爐子坐上鍋準備做飯。接著,一件件從沙發上拿衣服遞給桂花。等桂花穿戴整齊,走出大門,他便站在那裡目送桂花,直到桂花在岔道口與劉德、老秦他們會合,才折回身來。

每到春天,老鄭都拿出那條紅紗巾讓桂花戴,可桂花一撇嘴說:“都什麼年代了,早過時了,誰戴這個?”如此幾次,老鄭就把紗巾壓在箱子底。

又過了幾年,桂花也退了。兩人帶著紅木箱和箱底的紅紗巾搬進鎮上的平房,之後,又從平房搬進了單元樓。這一年,老鄭和桂花都已年過古稀。

……

這天是老鄭“走”的第二天。桂花獨自像過電影一樣,回憶著與老鄭的這些年。

老鄭在新居住了半年就病倒了,肺癌晚期。老鄭臨死,一句話也沒說,他兩眼木然,左手拉住桂花的手,右手指了指那紅木箱。

桂花雙手抖開紅紗巾,對著鏡子給自己披戴上,看著鏡子裡儼然出現一個新媳婦,兩眼的淚像斷了線的珠子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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