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七年臘月,富順縣自流井釜溪河畔,身著紫縞羊絨長袍的田棟庭正頂著凜冽寒風,緊鎖眉頭站在關外碼頭上眺望著遠方。
此刻他忐忑,坐立不安。與田棟庭情形相似的人還不少,都聚集在碼頭相鄰的茶館內,焦躁地盯著河面,望眼欲穿地期盼著那船隊的出現。
這些人都是大山鋪鎮各紡織作坊的老闆,其中以田棟庭的信利作坊產業為最大,擁有桐油柏木織布機七十餘臺,這時也數他最為焦急。如果那人未如期而至,田棟庭將損失慘重。
原來他們要等的人是成都縣信義商號的掌櫃,姓鄭名謝字雲登,近年來鎮裡生產的布匹多由他收購。年初即同眾人約定,以四元一匹的價格預訂了今年所有棉布。
臘月前老闆們已將布匹備齊,卻沒等來鄭掌櫃,倒傳來不少壞訊息:從上海、重慶運來的洋機織布又好又便宜,把本地布價格壓慘;成都各大商號都去往上海進貨,不再收購土棉布……
茶館內眾人均擔心老鄭不能如約而至,現在行情如此動盪,庫存的棉布恐怕減價都不易脫手。
大堂內老闆們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紛紛。這個說還不如早些減價脫手,那個答有商會作保,老鄭不會賴賬。這個又說賴賬了最多賠保證金,老鄭肯定寧願賠保證金也不會硬著頭皮吃進棉布。
沉悶了一會兒,又有人說道:“你我兄弟小本經營起來。
於是有人朝窗外喊道:“田老闆,外面天寒地凍,進來烤火暖暖吧。”
孑立碼頭的田棟庭這才感覺到雙腿已經凍得發木,望望遠處,跺跺腳,不甘心地一步一回頭進了茶館。
甫進屋內,便大聲武氣地叫道:“竹葉青。”茶館么師不敢怠慢,趕緊將放好上等茶葉的蓋碗茶杯端來,手腳麻利地揭開蓋子衝上鮮開水,同時將一盤盛有蛋條、紅棗、瓜子、花生的碟子放置桌上,這是喝高階茶才有的待遇。
田棟庭心煩地抓起一顆瓜子塞嘴裡嗑開,卻不慎碰到嘴角因上火冒出的大泡,疼得他一皺眉,扔下手中瓜子,看看窗外,順手又端起茶杯,一口下去,燙得直吐。
坐旁邊的幾位老闆見他魂不守舍模樣,暫時忘了自己棉布積壓的煩心事,竟覺好笑。左首的王老闆從三炮臺煙盒裡掏出根香菸,遞給田棟庭。
田棟庭看看煙盒,接過香菸,自我安慰道:“我想老鄭不會水咱們,畢竟合作那麼多年了。”心中卻暗忖,如果自己是老鄭,這一樁買賣已無利可圖,決計不會履約的,現在只企盼他門路廣,收了這批棉布依然有賺。
坐在角落的宋老闆這時插了一句:“我聽說鄭掌櫃去了上海……”
聞聽此言大家又緊張起來,田棟庭口中的菸捲掉進茶碗,顧不得撈出,瞪著宋老闆問道:“確鑿?是去進貨嗎?”
見眾人看向自己,宋老闆有些心慌:“只是聽說,也許他是去遊玩也說不定……”
這個時候去上海,除了洋布,還有其他解釋?
所有人又憂心忡忡起來。
突然,宋老闆指著窗外叫道:“快看,船。”
眾人立即順他手指方向望去,果然,幾艘木船遠遠駛來,所有人頓時釋然,田棟庭第一個跳起來往碼頭奔去。
大家立在碼頭,看著漸行漸近的船隊,覺得有些異樣。船行駛速度偏慢,好似載有貨物,並且船的數量也不多,能裝得了全鎮的棉布?
船隊漸漸靠岸,眾人傻了眼。原來這是圓亨商號的貨船,他們滿載著洋布來此售賣。
身穿灰鼠白錦袍,身材滾圓的龍掌櫃見碼頭上立了那麼多紡織作坊老闆,遂揮舞著短胖的雙手笑道:“有勞各位大老闆,這麼冷的天迎接龍某實在不敢當,都茶館裡請,我做個小東,哈哈哈。”
眾人默默地看著他手下夥計將一捆捆洋布搬上碼頭,宋老闆湊過去輕聲問道:“棉布你收嗎?”
龍某滿臉笑意:“收,咋不收?不過價格可不是去年價,今年二元三一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