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多年了,每到12月份,李長懷總會來看我。坐上半天,喝杯清茶,山南海北地侃上一通。每次登門,李長懷從不空手,提兩條煙,或者拿一盒茶。我回饋給他的無非是一幅帶日曆的書法作品,同時送一本我當年出的作品集。在作品集的扉頁,我總會恭恭敬敬地寫上“長懷先生雅鑑”,並簽名蓋章。
李長懷是我的同學,準確地說是我的初中同學。初二那年,他輟學頂了父親的名額進廠上班,成為一個讓人羨慕的正式工,每個月有固定的薪水,早早過上了吃香的喝辣的日子。等到我20多歲在為求職奔波,李長懷的孩子都上了小學,早就提溜著醬油瓶滿街跑了。李長懷上班後,還回學校看過我們。他給我們幾個要好的朋友每人買了一個燒餅夾串,還請我們去馬家燴麵館吃了一碗羊肉燴麵。
大概是在2015年,我接到了李長懷的電話。電話那端,他試探性地問我是不是薛明輝,然後說他是李長懷,我竟一時沒有想起是誰。後來他說起請我吃過羊肉燴麵,我才想起這位早年輟學的同學。我當時誤會他是向我要字的,就說你有什麼事只管說吧,咱們都是同學,親著呢。半晌,他吭吭哧哧地說,他兒子要結婚了,想請我出席他兒子的婚禮,並希望我在婚禮上能夠致辭。我一口答應了。
婚禮那天,我換上了西服,打好領帶,一早就趕到了酒店。在酒店門口,我見到了李長懷,一開始竟沒認出他來。他只比我大一歲,卻已經謝頂,胖乎乎的,看上去至少有五十大幾。李長懷用力握著我的手,連聲說,謝謝,謝謝,老同學真給面子,來了就好。
我上臺致辭,掌聲雷動。吃飯的時候,我被安排在了貴賓席,同席的都是各單位領導。李長懷滿面紅光地向各位來賓介紹我,這是著名的書法家、主持人,我的同學薛明輝。
婚禮過後沒幾天,李長懷打電話要來我家看我。掛了電話沒多久,他就來了,手裡拿了兩條芙蓉王。我說,我不吸這煙,他立刻就急了,說我看不起人。我連忙解釋,不是那意思,你來看我就行了,還帶東西,多見外。
我們喝茶聊天,我大概知道了他的現狀。他早就從單位下崗了,後來有30年工齡內退的政策,他已經辦好退休手續,徹底是一個閒人了。他也開始練習書法,練了幾年的曹全碑、禮器碑,有心向我討教。李長懷從袋子裡拿出他寫的隸書,讓我給他指點。說實話,那字基本上稱不上書法,最多是扁字,絕對稱不上隸書。
我對李長懷說,你練過曹全碑、禮器碑,但字裡卻看不出啊!李長懷就呵呵樂。末了,讓我示範給他看。於是,我就提筆臨了一些曹全碑。看我寫完,他嬉皮笑臉地說,老同學,這字能不能落上款,讓我帶走。我搖搖頭,但還是在空白處落下了姓名,蓋上了印章。臨走的時候,我送給李長懷一幅手寫的掛曆,他連聲感謝,說回去一定好好裝裱。
從此以後,每年的12月,李長懷都會來看我,和我聊天說話。
一個週六,我接了一個陌生的電話,電話那邊叫我老薛叔,自稱是李長懷的兒子,說要來見見我。我告訴了他家裡地址,他來了,老薛叔、老薛叔叫得很親近。李長懷的兒子個子很高,人也很壯,眉宇之間依稀有李長懷當年的樣子。
我問他找我有什麼事,李長懷為什麼不來呢?
小李,也就是李長懷的兒子說,李長懷今年七月得了腦梗,送到醫院搶救,倒也沒落什麼後遺症。但到了十月的時候,又犯了次病,這次就厲害了。人基本廢了,生活難以自理,說話也說不清。
我爸都這樣了,還惦記著老薛叔的掛曆,昨天就催著我來看您,讓我求一幅明年的掛曆。您看多少錢,我給您。聽完小李的話,我不禁長長嘆息,掛曆有現成的,送給你,不要錢。回去告訴你父親,我這兩天就去看他。
我挑了一幅紅黃相間的掛曆給了小李,並告訴他在什麼地方裝裱。我問小李,你父親能接電話嗎?小李搖搖頭說,接了他也說不清楚話,只會嗚嗚地哭,叔你還是別打了。
送走了小李,我還在想,李長懷今後都不會來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