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洞

[ 現代故事 ]

對老約克來說,整個世界都糟糕透了。

一束精心準備的玫瑰花,差點要了他的命。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正午,老約克手持美麗的花束,突然將其呈現在自己愛慕已久的康娜眼前。

這其實根本是一場毫無意義的單相思而已。

康娜本就對老約克多年的追求不勝其煩,再加上當時老約克那張因為過於開心而略帶扭曲的臉,一聲驚叫,她用力推開玫瑰花,慌亂中,打掉了老約克戴了多年的護眼墨鏡。

白箭般的陽光齊刷刷刺向老約克的雙眼,他的眼睛在感受到一種異常明媚亮麗的光芒和痛楚後,便永久地墜入了黑暗。一個好心的年輕人路過,他及時攙扶住在馬路中央跌跌撞撞的老約克,使他免遭對面一輛急速行駛的小汽車的傾軋。

“我失明瞭,這一天終於來了。”老約克對自己說。

多年的眼疾造就了老約克敏感的體質和神經。他一開始只是不適應光,後來開始怕光;再後來,老約克開始怕人,不再喜歡和別人相處,不再喜歡和別人說話,不再喜歡見人;到最後,他連聽到陌生人的聲音都會覺得不安。

老約克一直獨身,父母去世以後,除了從年少時期就開始暗戀的康娜,老約克覺得自己不再有什麼牽掛。在他尚有最後一絲感光能力的時候,他鼓足勇氣去見了康娜一面,但可怕的是他卻因此永遠失明瞭。

是自己心愛的女人將自己送入無邊的黑暗中,老約克在極端痛苦的同時感受到了一種解脫,愛而不得,卻不能放下,這對老約克來說是一種囚困,現在伴隨著康娜無禮的謾罵和推搡,自己心中的淑女形象全無。老約克深信從那一刻起,已經不再愛這個刁蠻、絕情的女人了。

沒錯,需要一個了結,但是優柔寡斷的老約克從來不能做到,他甚至都不敢去表白。糾纏了一生的愛,又或者說是不愛,總之,是放不下,該怎麼為之定義呢?老約克不知道,不過他可以確定的是,一切,似乎終於可以結束了。

是康娜,他的愛人,親手終結了這一切。

沒有愛,就不會再有傷害。

老約克把家裡珍藏的葡萄酒一飲而盡。然後他摸索著,開啟密室的大門,又關上,步入深不見底的,為自己深耕多年的地洞。那是他很多年前為了安度晚年準備的,現在,派上了用場。那裡有糧食、水,但一切都是與世隔絕,最重要的是,那裡不會有傷害自己的康娜。

即便早已搬到最偏僻的遠郊,暗夜遠處火車隱約的汽笛聲,密不透風的窗欞偶爾被風襲擊的鼓譟,都會讓老約克戰慄不已。唯有地洞,在百尺厚土之下,可以讓老約克逃避、解脫——如果除了死亡,還有第二種選擇的話。

地洞的一切都是舒適的。老約克和他的心一步一步循著階梯下沉,一米,兩米,五米,一直到更深處。他身心都舒泰不已。除了還活著,他覺得這裡和死後的另一個世界並沒有什麼不同。他感到一種自得,外界一切傷害包括康娜,都永遠地消失了。不再會有光的刺痛,聲音的煩擾,也不再會有鄰居們對他這個半瞎子的假關心,實際是看他出醜,看一個瞎子怎麼出洋相,至少在老約克心裡,認為一定是這樣的。

就這樣,老約克在地洞中,竟然安穩地過了數十個年頭。

他在地洞中已經垂垂老矣,老約克覺得自己就要死了。

他忘記了一切,地上的一切,忘記了康娜。他覺得自己就像一隻鼴鼠,只是最基本的,在活著,卻早已喪失了人之所以為人的最基本的意識和情感。兩隻瞎掉的眼睛的眼窩處也變得乾枯、木訥,輪廓甚至都有些不清晰了,老約克甚至已經忘記了自己曾經擁有過眼睛。

什麼原因呢?老約克竟然打了一個噴嚏。他覺得這一定是他這輩子最後一個噴嚏了。他的腦子像一個生鏽的發動機一樣開始運轉起來,就像迴光返照那樣,搜尋著。

乾枯的雙手下,老約克緩緩吃力地掀開被單,摸出一抹玫瑰花瓣的殘渣,隱約留有一絲暗香。大腦的發動機艱難而又興奮地點燃,行進,最後抵達了目的地,停了下來。

終於,他依稀記起,在遙遠的很多年前,一個妙齡女郎聲稱自己對一切花粉過敏,老約克卻總是記不住,仍然想用最美的玫瑰花捕獲她的芳心,得到的永遠是閉門羹。

“約克,快拿開你的玫瑰花!”女孩說著打了一個噴嚏。

是呀,就是這樣的噴嚏,那個女孩打的是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噴嚏。想到這裡,就在他想起那個女孩的同時,伴隨著雙眼處一股久違的猛烈刺痛——就和他最後一次見到陽光那樣,老約克用盡生命中最後一絲力氣,笑了,然後永遠地停止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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