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下來的時候,水海利進了村子。村子裡到處都是殘磚斷瓦,只有一家透出了昏暗的燈光。這是三間瓦房,房子比較破舊了,屋裡住著一名五十多歲的婦女。
水海利走進了院子,老婦人看著他,突然咆哮道:“你是不是又來勸我搬遷的?早就告訴你們了,就算天塌下來了,我也不會搬遷!”水海利忙笑著說,他是來借宿的。早就聽聞這裡風景優美,今天來了一看,果然如此。因為貪戀美景,來不及下山了,想來借宿一晚,可以出住宿費的。
老婦人忙說:“我姓田,屋裡就我一個孤老婆子,你要是不嫌棄,就進來吧,什麼錢不錢的。”水海利忙笑著說:“謝謝田嬸!”就進了屋。屋裡陳設簡單,一看就是屬於比較貧困的家庭。
田嬸熱情地說:“你坐一下,我去弄一點吃的。”在廚房裡忙碌了一陣,田嬸端出一缽子煎餅,略帶歉意地說:“不好意思,家裡沒什麼吃的,只能將就一下。”水海利忙說不要緊,能填飽肚子就行。
咬了一口煎餅,油放少了,吃起來有點乾澀,水海利勉強吞下,問道:“田嬸,你剛才說到搬遷,是怎麼回事?”
田嬸講,有一家旅遊公司,準備將這裡開發成旅遊區,他們這個村子需要搬遷。旅遊公司給每戶村民在鄉鎮上買了一套房,另外補助十萬元錢,這個條件相當優厚,村民們都搬走了。但是田嬸不願意搬遷,她要等她的兒子回家。田嬸的兒子小虎有一點痴呆,三年前吵嚷著要出去打工,田嬸當然不同意,他就偷著走了,至今沒有回家。田嬸的意思是,她要是搬到鄉鎮去了,小虎回家怎麼辦?小虎痴痴呆呆的,只認得回家的路,要是回來發現村子不在了,豈不是又要跑出去了?
田嬸講的都是實情。田嬸拒不搬遷,旅遊公司方面曾經私下裡將補償款提高到二十萬,但是田嬸絲毫不動心,說是兒子比什麼都重要,沒有了兒子,錢再多有什麼用?只要兒子一回家,她馬上就搬遷。旅遊公司見軟的不行,就來硬的,把電線掐斷了,把水井堵了,把她的豬藥死了,把雞偷了,把菜園子的菜拔光了,甚至半夜裡往她家的屋頂上扔石頭,所有對付釘子戶的爛招全部用完了,也無濟於事。除了使暗招外,旅遊公司還三天兩頭派人來遊說田嬸,這就是田嬸一看見水海利,就以為他是旅遊公司派來的原因。
水海利勸說道:“田嬸,俗話說得好,退一步海闊天空,與其住著受罪,不如搬走吧。”
田嬸說道:“住在這裡確實受罪,米吃完了,不敢下山去買,怕他們趁我不在家裡,把房子拆了,只得天天吃煎餅,一天只吃一頓,連菜也沒得吃的。但是我不會屈服,堅決不搬!”說話的時候,田嬸的臉上透著一股倔強勁兒,讓水海利相信,她是真的會堅持到底。
水海利想了想,小心地措辭,說道:“這個,田嬸啊,聽說你的兒子,已經不在了。”田嬸一驚,怒目瞪著水海利,問道:“你胡說什麼?”水海利不敢看田嬸的表情,索性豁出去了,直截了當地說道:“小虎已經死了兩年多了。”田嬸愣了好大一會兒,狐疑地看著水海利,問道:“誰說的?”水海利輕聲說:“胡村長講的。”
田嬸快速起身,拿起老人機,顫抖著手撥通了胡村長的手機。胡村長住在十幾裡開外的村子裡,面對田嬸在電話裡的追問,他小心翼翼地講了實情。小虎走了不到三個月,胡村長接到派出所的電話,說是收到外省公安廳的資料,小虎已經死了,讓胡村長帶著田嬸去派出所一趟。胡村長擔心田嬸承受不了打擊,就獨自去了派出所。
在派出所裡,胡村長了解到,外省省城裡遭遇百年難遇的大雨,城市被水淹沒了。等到水退去後,市民們清理淤泥的時候,在一個角落裡發現了小虎的屍體。因為屍體已經腐爛變形,就在當地火化了,安置在公墓裡,然後根據小虎的身份證,聯絡到當地派出所。胡村長回來後,幾次三番地開不了口,他知道小虎就是田嬸的命,要是田嬸知道兒子死了,估計就不會獨活了。胡村長最終決定瞞著田嬸和村民們,只要田嬸還存在著希望,就會頑強地活下去。
田嬸放下電話後,突然仰天大笑一聲,接著就是蹲下來,撕心裂肺地大哭起來。水海利難受地聽著,雖然捅破實情會讓田嬸痛苦,但是這張紙早晚得捅破的,讓田嬸懷抱著一個並不存在的希望漸漸老去,不是一件更殘忍的事情嗎?
半個小時過去了,在水海利的勸解下,田嬸的哭聲終於停了下來,她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站了起來。水海利吃著難以下嚥的煎餅,對田嬸說,想喝一碗雞蛋湯。他這樣講,也是想讓田嬸分散一下注意力。田嬸卻說:“雞子都被偷走了,屋裡哪有雞蛋?我現在連兒子都沒有了,真的是一無所有了。”她進到廚房裡,給水海利端來一碗開水,水海利將就著吃了一些煎餅。
田嬸端著豆油燈,把水海利帶到臥室裡,說是小虎的房間,讓他今晚就在這裡歇息。水海利端詳著臥室,雖然破舊,但是收拾得很乾淨,床褥被子也是一塵不染,看來田嬸是隨時準備兒子回來的。
水海利躺在床上,糾結著自己把小虎的死訊告訴了田嬸,是不是有點不應該?他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忽然聞到一股雞蛋的清香。廚房與臥室就一牆之隔,香味是從牆縫裡飄進來的。水海利心裡忽然有點氣憤,這個田嬸,找她要雞蛋湯喝,她卻說沒有雞蛋了,現在卻自己偷偷地享用雞蛋。看來失子之痛,並沒有讓她食慾不振。
過了一會兒,水海利口乾舌燥,就披衣起來,就著手機的光亮,來到廚房裡找水喝。田嬸不在廚房裡,廚房裡點著豆油燈,鍋裡還有一些雞蛋湯,看來是田嬸喝剩下的。水海利拿著碗,盛了半碗雞蛋湯,喝了起來。
忽然,人影一晃,一隻手飛過來打翻了碗,田嬸喘著粗氣喝道:“不許喝!”水海利抬頭一看,只見田嬸臉色煞白地瞪著他。他心裡有點不快,說道:“田嬸,不就是半碗雞蛋湯嗎?我給錢!”田嬸捂著肚子,冷笑著說:“這個世界上,不是有錢就可以胡作非為的!”頓了頓,她呻吟著說:“雞蛋湯裡下了老鼠藥,你不能喝。”田嬸就剩下這一個雞蛋了,當她聽說小虎死去的訊息後,就打定主意在雞蛋湯裡下老鼠藥自殺,所以就對水海利撒謊說沒有雞蛋了。
可是水海利已經喝完了半碗雞蛋湯,難怪他覺得味道苦苦的怪怪的。他忽然覺得肚子裡翻江倒海起來,又驚又怕,眼睛一翻,暈了過去。
等到水海利醒來時,已經是半夜裡,正在醫院裡洗胃。胡村長告訴水海利,是田嬸掙扎著打他的手機,他帶著人開著車趕過去,將兩人送到鄉鎮醫院裡搶救,幸虧搶救得及時,兩人都脫離了危險。由於水海利喝得量少,時間短一些,所以病症就輕一些,醒過來快一些。目前,田嬸還沒有醒過來。水海利之所以暈了過去,醫生說,主要是驚嚇過度造成的。
水海利確實是驚嚇過度,他年紀輕輕就子承父業,有錢有勢,還有美好的生活等著他,就這麼死了實在是不甘心。不過,他得感謝田嬸遇事不驚,中毒比他早,還能堅持打電話求救。
天亮後,輸完液的水海利精神好多了,這時手機響了,是公司的保安隊長。隊長說:“水總,趁著田嬸在醫院裡,我們現在派人去拆房吧。”水海利忙說:“別,這事得和田嬸商量,她不同意,誰也不許拆。另外,你們派人出差,把小虎的骨灰盒請回來。”
沒錯,水海利就是旅遊公司的老總,對於田嬸這個釘子戶,他也很頭疼。前幾天,他找到胡村長想辦法。水海利當場承諾,旅遊區建成後,可以讓胡村長參與管理,但是得儘快想辦法讓田嬸搬走。胡村長感謝水海利的器重,就把小虎已經死去的訊息講了出來。水海利大喜,決定利用這一點做文章,讓田嬸死心,小虎不在了,田嬸等下去就失去了意義,肯定會搬遷的。但是胡村長實在不忍心在這個時候講出實情,水海利決定親自出馬,假裝遊客借宿,見機行事。讓他想不到的是,田嬸性子太烈了,說不活了就馬上喝藥自殺。
水海利來到田嬸的病房裡,田嬸還在輸著液,不過已經醒了。看見水海利進來,田嬸開口說:“水老闆,鬼門關上走一遭,我也想通了,兒子不在了,我還是得活下去。等我一出院,你們就派人來拆房子吧。”水海利驚訝地問道:“你已經知道我是誰了?誰告訴你的?”
田嬸講,她打電話給胡村長詢問兒子的死訊的時候,胡村長心知肚明是水海利去了,就在電話裡講明瞭水海利的身份。
水海利更加驚訝了,他們旅遊公司為了讓田嬸搬遷,使用了那麼多卑鄙的手段,難道田嬸就不記恨?她不是正好可以拉水海利一起死嗎?為什麼要硬撐著打電話求救?水海利問出了心中的疑慮。
田嬸說道:“水老闆,我是一根筋的釘子戶沒錯,但是我不是壞人!”
水海利的臉一下子紅了,他知道他和田嬸做人的差距在哪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