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郎在工作室外遇見這女子。
女子拎著手袋,看見他詢問的眼神忙將手袋張開:“可以……加工麼?”
阿郎朝袋內望了一眼,一堆菩提子。以前,拿著玉石、蜜蠟、金銀上門加工首飾的女子他見得太多,而且他喜歡桀驁不馴的女人。只是,這個女人雖然謙卑卻也有點好看。他思忖片刻:“你想怎麼加工?”
女子沒料到阿郎會反問,頓時手足無措:“不知道啊,師傅說怎麼加工就怎麼加工吧。”
女子覺察到阿郎的鄙夷,補充道:“我想要一副合手念菩薩的串珠,加工費師傅說了算。”女子著力點頭,以加重語氣中的虔誠感。
阿郎開啟工作室大門,僅憑“菩薩”兩個字就想唬住他,太嫩了。可是,他願意跳進去。
說是工作室,其實是個農家小院。在工作室建立初期,讚美他有天賦的人太多了,為了配得上這些讚美,不同型號的打磨機就買了三臺。其實他早就應該警惕一點,欣賞他的手藝的大多是女子。
他以為他的每件作品都心血相當。花的翅羽,蝴蝶的複眼,珠子的圓潤程度和窗外的陽光一樣,都是與材料恰如其分地自成一體。但,他也不排除他做這些飾品時想著女子們的面容身軀和輕言軟語,正如女子們認為的,美麗的飾品若只交換金錢而不依附感情是對美的褻瀆。應付情緒多變的拈花女子比雕琢女子頭上的飾花要費心神得多。
院子裡的簡易花架是他年初用編織帶搭建而成。打磨機賣了兩臺,剩下的一臺磨片也不齊全了,他想讓日漸荒蕪的院中略微有些植物的遮蔽,誰曾想沒了噪音的院子植物生長得出乎意料地好。扁豆繁盛得將原來的線架幾乎壓塌,只是它自己纏繞自己,也牢牢地攀住了屋頂。事物都有自行解決問題的本能,所謂的傾慕不能當飯吃,他鐘愛的手工養不活他,去工廠打工。
女子隨他走進屋內,在綠蔭遮蔽的柔光裡,女子的神情自然起來:“師傅。”
阿郎道:“你說。”
“師傅打磨的時候,我可以坐在旁邊麼?”
阿郎看她:“我現在已經不做手工了,白天要去上班,晚上你在這裡不合適吧。”
女子低下頭:“你若不反對,我就來。”
第一天夜裡,阿郎去喝酒了。
第二天,他後悔沒收定金,先收錢後幹活他總是說不出口,否則,也不至於想要達到最佳的表現效果,他填的材料也越多,以至於越做越虧。菩提放在袋子裡,沒動。
第三天,他有點想那女子。女子雖然說話低頭,可是眼神靈活,瞟向側旁。這樣的女子還是有些期待的。用牙籤將菩提子縫隙裡的沙石剔除,他拿起120目的砂紙,在拿砂紙之前他想了下需要用手鑽麼?窗外花香過甚,手鑽的噪聲似乎能損害到攀爬在窗欞上的紫色花藤。磨了一圈,女子在身後說:“師傅開始打磨了?”
阿郎回頭看她一眼,“嗯。”
女子自行尋了一張小凳坐下來。
第四天,打磨處的燈光只照亮手工檯的一角,女子隱在暗處不出聲響地望他,像愈加潤圓的菩提子,月白的面容有著溫順的美。
第五天,阿郎比平時回來得早,還帶了一瓶酒。女子像往常一樣沒聲息地進屋坐下。
阿郎問:“喝酒嗎?”
女子搖頭。
阿郎說:“我喜歡喝。”
女子點頭。看阿郎興致好,女子說:“師傅,我以前見過你。”
阿郎說:“見過我的人多了。”
女子搖頭:“我見過你划船過渡口去見一位女子,那女子在河邊的樹下等你。也是這樣的初夏時節,樹木的新葉恰巧長到齊全,每一張的心形都是滿的,都有一個細長的葉尖。”
也不知是酒的緣故,還是五月的黃昏容易讓人傷感,他自然記得那個夜裡。樹木朦朧地低垂岸邊,田野彷彿是不可觸及的往昔,流水無聲,只有撐竿泠泠攪動水面的聲音,對岸的女子一身白衣,立在暮色裡,像某位天神叛逆的笑容。
時隔多年,他忘記了白衣女子的面容,可是那一刻的感覺,就像他雕琢的飾品,它們出自他的雙手卻不屬於他,也不屬於出錢買下它們的女子。它們像神偶爾遺留的眷顧,不可捉摸,在暮色之後還隱藏著更深遠的暮色,想要描繪的一切永遠難以表達。
他回頭仔細辨認女子,相處幾日,印象裡她面容姣好,他卻沒看清過她的長相。
白衣女子在記憶裡模糊了,可是眼前女子的長相與他愛過的任何一個女人都不相似。他忽然覺得受到了侵犯:“什麼心形的葉子?河邊的樹是合歡,你在胡說什麼?”
女子疑惑:“是合歡麼?可是我這些菩提子就是那些菩提樹結的果實啊。我天天在菩提樹下打坐,不會錯的。”
“你在菩提樹下打坐,希求什麼呢?”
女子雙手合十:“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希望菩薩能讓我更好些,能達到我想要的好。”
“那你想要什麼樣的好呢?”
女子搖頭:“我不知道,師傅呢?師傅有希求麼?”
“樹木開花結果,有儀式感才能結出可以做菩提子的堅硬果實。可是菩提樹結不出菩提子,你知道麼?”
阿郎笑著看女子。
女子不知道阿郎想表達什麼,她只覺得他的笑容裡有某種遙遠且模糊的東西。
阿郎立起身撣去圍布上的菩提屑,走到窗前拎起窗下的暖瓶,他知道女子在身後看著他,他說:“你看外面的繡球開得多漂亮啊。”
女子坐在暗處,睜大眼睛,她沒有色感細胞,不能感知顏色。於她而言,阿郎說你真美啊,白衣女子美麗的程度與他花瓣般嘴唇所蘊含的溫度相匹配,是她可望而不可及的。屋外有繡球麼?來去那麼多趟,她竟然對如此碩大的花球毫無記憶。
阿郎的背影在有陰影的燈光裡孤單而軟弱,她忍不住要遊走過去抱抱他。她不明白阿郎的心跳為何忽然變得異乎尋常的緩慢。
阿郎往臉盆裡倒熱水。一面倒一面試水溫。他說:“我做事向來很有儀式感。”
他拿毛巾仔仔細細將手指擦淨,而後拿起案臺上的木棒,掂了掂分量,操起大棒砸向那些打磨好的菩提子。
女子來不及哼一聲便倒在地上,衣裙遽然縮小,縮小,小到宛如一捧精緻的紫藤花。阿郎用木棒將落花撥開,一條菜花蛇自屋角的暗處遊走至黑夜裡。
清晨,阿郎酒醒。已經被磨成白玉的菩提重新變成菩提子的模樣。窗子開了一夜,案臺周圍散落了不少扁豆花,淡紫色的花萼底部沾了不少曲捲的不易覺察的木質纖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