搓澡

澡堂裡霧氣繚繞，人影綽綽。黎偉在池子裡愜意地泡著，水波微漾，疲乏和倦怠似乎在水的滋潤中消解。他掃視池子裡五六個人，有的微閉雙眼，有的把水往身上撩，對面的那兩位應是熟人，說個沒完。

黎偉覺得澡堂是個有意思的地方，顯現身份地位的皮囊一脫，一個個赤條條，除了高矮胖瘦，還不都一樣，誰也不比誰多一個零件。

現在人講究養生。人到中年，黎偉喜歡鍛鍊，胖瘦適中，無贅肉，沒禿頂，沒有淪為中年油膩男。他的目光落到搓澡工老馬身上，老馬看起來五十來歲，穿著大褲衩，脖子上搭一條毛巾，中等身材，可能因為瘦，額頭道道皺紋刀刻似的，卻精氣神十足。此時，他正用力地給一個胖子搓澡。胖子體積太大，整個人鋪在床上，把搓澡床都佔滿了，啤酒肚攤在那裡，像待產的孕婦。黎偉估摸老馬擦他一個要花擦兩個人的時間和力氣。胖子覺得不過癮，說：老馬，你再用點力，對對，就像這樣才舒服。老馬加大了力度，笑著說：只要您不嫌疼。

搓澡跟銀行取錢似的，也得排隊。終於輪到黎偉了，老馬之前已經擦了五六個，額頭上有了細密的汗珠，他端起茶杯咕嚕咕嚕喝了幾口水，用毛巾在臉上抹了抹，舀起兩勺水衝淨搓澡床，麻利地用肥皂打了一下搓澡巾。

黎偉在搓澡床上鋪了條長毛巾躺下。

老馬從後背擦起，從上到下，從正面到反面，邊邊角角，不輕不重，力道火候掌握的恰到好處。

黎偉是個挑剔的人，對老馬手藝打心眼裡喜歡，主動和老馬聊了起來：老馬，你幹這行多長時間了？

老馬說：不瞞你說，六年了。工廠倒閉下崗後，就開始幹這個了。

黎偉說：為什麼不找個輕快點的工作？這一天下來，很辛苦的。

老馬嘿嘿笑道：幹哪行不辛苦呢？憑力氣賺錢，雖然辛苦，但身體也得到鍛鍊，你別看我瘦，一年到頭連個傷風感冒都沒有。

黎偉問：你今年多大了？

老馬說：四十五。

黎偉呵呵一笑：我倆同歲。

老馬驚訝地說：哎呀，我四十五看起來像五十四，你像四十剛出頭，在哪工作啊？

黎偉笑笑：在一家小單位混口飯吃。

老馬有眼色，見黎偉不願多說，便岔開話題，說些無關緊要的話。

黎偉說：老馬，被你服務是種享受，手藝真好！

老馬哈哈一笑，十幾分鍾後，輕拍了他一下，說：好嘞——

洗一次澡，去掉一層汙垢，渾身像輕了兩斤，黎偉頓覺神清氣爽。

開啟手機，有六個未接來電，都是蘇大強打來的。蘇大強說他已在至尊大酒店恭候他，不見不散。他無奈地搖了搖頭，開車前往至尊大酒店。

忽然，黎偉發現包丟了。包裡有身份證、銀行卡、購物卡。返回澡堂，老闆說剛才老馬在澡堂裡撿到一個包上交了，經過核對，正是黎偉的。

黎偉向老馬錶達謝意，老馬憨厚地說：不用客氣，做人講究本分，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絕不會拿的。

黎偉再次去澡堂洗澡，其他搓澡工向他熱情地打招呼。他禮貌地笑笑，把搓澡牌給了老馬。老馬有個優點，無論有多少客人，幹活時總是不急不躁，不偷懶不耍滑，擦得耐心細緻。

黎偉躺在搓澡床上，問：老馬，你幾個孩子？多大了？

老馬露出滿足的笑容：兩個，兒子大三，女兒高一。

黎偉羨慕地說：不錯啊，兒女雙全，湊成一個好字，你是有福之人。

老馬滿臉自豪：是啊是啊。兩個孩子學習成績好，從來不讓我們操心。老婆做小吃生意，我們夫妻倆辛苦賺的錢，不僅供兩個孩子上學，還在城裡買了房，前不久還買了一輛二手車。

黎偉由衷地說：不錯！不錯！

老馬說：我的宗旨是，老老實實做人，踏踏實實做事。憑自己勞動賺錢養家。

黎偉若有所思：自己有一個幸福，妻子賢惠，女兒可愛。自己事業有成，從政府普通辦事員，奮鬥十幾年，剛升任建設局一把手。現在有一項大工程在招標，不少工程老闆削尖腦袋，想中標。蘇大強是自己大學好友，畢業後，一個從政，一個從商。那晚，在至尊大酒店吃飯，送了他一袋包裝精美的茶葉。回家開啟一看，除了茶葉，還有一個鼓囊囊的大信封。這信封裡的東西就像一塊燙手的烙鐵，害得他夜夜睡不著覺。哎，別看老馬是個粗人，可人家比自己活得通透。

老馬輕輕捅了他一下：發什麼呆呢？

黎偉說：我在想，這澡洗得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