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紙血契,能否保得住一頂烏紗帽?
鄭一鳴清楚,自己如果不在最近兩天把這份合同簽下來,自己頭上的烏紗帽是鐵定保不住的。
事情還得從五天前說起,小吃店遍佈的市區小巷芝麻巷,中午突然發生了瓶裝液化器爆炸事故,當場炸死了十個人。
事故發生後第一時間,市裡的主要領導全部趕到了。
領導很鎮定,當場成立了三個領導組。醫治領導組由衛生部門負責,把死傷的人全部送到附近醫院。
維穩領導組負責查清死傷者身份,一旦查實後,立即通知所在區縣鄉鎮街道工作人員,由這兩級政府部門的工作人員,會同居委會和村委會工作人員,陪同家屬趕到醫院,和自己的親人見面。
鄭一鳴屬於善後領導組的。這個領導組共計30人,都是副縣級,要代表死者所在的縣區,和在這次事故中死亡者的家屬簽訂賠償協議。
市裡主要領導給善後領導組開會,語重心長地說道:“發生這樣的安全事故,你們沒有想到,我們也沒有想到。所謂天災人禍,讓是讓不了的。誰叫我們都是領導呢。我要求大家,要用釘釘子的精神,把這些家屬工作做好做通,把賠償協議簽下了。誰籤不下來,誰就提帽子來見我!”
李森和鄭一鳴同一組。會後,李森向鄭一鳴說道:“老鄭,你說市裡這次在宣傳上也下了大工夫吧。這麼大的事故,網上炒了一天,就突然沉寂了,很奇怪呀。”
鄭一鳴沒好氣地答道:“我說你呀,就別操心這些事了,還是想想我們自己吧。我已經打聽過了,善後領導組其他那9個小組,就快完成任務了。”
李森也沒把這事太往心裡去,淡淡地說道:“放心,我們倆應付的這個人,是個學生。我瞭解過,她讀高二,成績不好,還愛打扮,家裡人對她早就沒信心了,最後還不是多要幾個錢了事?”
鄭一鳴嘆了口氣:“希望如此吧。”
誰知,等鄭一鳴和李森去了那個女學生所在的街道一瞭解,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個女生叫楊嬋,是個獨生女。不但如此,這戶人家的夫妻倆結婚多年,一直沒有生育,後來還是去了附近的一個大城市醫院,做了試管嬰兒,這才有了楊嬋。女兒好不容易長大了,到了18歲,這說沒就沒了,不但夫妻倆哭得傷心欲絕,楊嬋的奶奶更是哭暈了過去,住醫院都住三天了,還沒出院。
李森茫然地向鄭一鳴說道:“怎麼辦?先接觸接觸看看?”
鄭一鳴鐵青著臉,點點頭。
這兩位都是區裡的副縣級領導,要和楊嬋的父母見面,街道辦當然無比重視,街道辦書記和居委會主任親自陪同,四個人朝著楊嬋家走去。
楊嬋家距離街道辦不遠,幾分鐘之後就到了。遠遠地,就聽到了屋子裡傳來撕心裂肺的痛哭聲。
四個人硬著頭皮往樓道里走。居委會主任敲開了楊嬋家的門,賠笑道:“區裡領導來看望你們了。”
楊嬋的母親坐在沙發上哭,見到人來,才略略收聲。楊嬋的父親則掐滅了手中的香菸,看了看他們,沒吭聲。
李森見狀,馬上說道:“你們家發生了不幸,我們也很同情。是這樣的,區裡出於人道主義關懷,找了保險公司,又向市裡寫了報告,準備和你們籤個協議。”
楊嬋的父親聽到這話,眼睛一瞪:“我女兒都死了,不把那個小吃店的老闆槍斃,我怎麼也不甘心,還和你們籤什麼協議?”
李森道:“小吃店老闆,自然有法律管著他。現在店老闆已經被抓了,後面就是開庭審判的事兒了。倒是你們,沒了孩子,自己的日子還得過下去呀,是不是?區裡準備給你們50萬,你們在這張協議上面籤個字,怎麼樣?”
李森的話說到這裡,鄭一鳴就不停地向他擺手,但已經來不及了。
楊嬋的父親找到門後的掃帚,朝著他們四個人就揮了過來:“50萬買我女兒的命?笑話嚴了,要求高了,會發生這樣的事嗎?我女兒的命,是用錢能買到的嗎?”
楊嬋的父親一邊說,一邊哭,手裡掃帚高高揮舞:“滾,你們給我滾!”
四個人只好退了出來,李森出了門,就罵開了:“狗屁!這樣的鬼差事,老子不想幹了!”
鄭一鳴向李森說道:“老夥計,有脾氣現在也不能發。我們先回去商量商量。”
李森才不想商量什麼呢,他直奔市裡,向主要領導表示這項工作有難度,市裡立即下了檔案,免去李森的職務,讓他改任科員級公務員。市裡領導說,這叫幹部能上能下,對於工作不負責或者工作不得力的同志,上級早有相關檔案規定,予以降級處理。
李森被免去職務的同時,鄭一鳴接到市委主要領導的電話,問他工作是不是有難度。
鄭一鳴打了個寒噤,恭恭敬敬地答道:“不瞞領導,這件事的確有難度。不過,我還想盡力。”
領導冷哼了一聲:“不是盡力,是務必在兩天內完成。我早就說過,完成不了任務的,提帽子來見。”
鄭一鳴心裡那個憋屈啊,兩天就要完成任務,這個壓力委實太大了。一方是態度生硬的領導,一方是傷心欲絕的死者家屬。哪一方,都是鄭一鳴得罪不了的。
鄭一鳴這天晚上,連覺都睡不著了。半夜3點的時候,鄭一鳴想出了一個迂迴的辦法,他給街道辦書記打了個電話,對方居然手機沒關機。
“鄭部長,這事兒,上面鬆口了?”書記問道。
鄭一鳴苦笑道:“你怎麼儘想美事呢?李部長都被免職了,你還有僥倖心理嗎?”
街道書記叫屈不停:“這,這可怎麼辦呀。”
“你看看楊嬋除了她奶奶之外,外公外婆是不是健在。如果健在,你明天一早派車把他們接到街道辦來,我們做做老人們的思想工作,還有,如果他們都不在了,看看楊嬋的叔叔伯伯嬸嬸阿姨什麼的,把他們都叫過來。”鄭一鳴說道。
第二天一早,鄭一鳴就趕到了街道辦。
他發現書記這回做事的效率特別高,楊嬋的外公外婆被請來了,她的叔叔嬸嬸和她的姨父阿姨也被請來了,數十個人正坐在會議室裡嗑瓜子呢。
鄭一鳴和書記一起走進了會議室,鄭一鳴道:“這次楊嬋出了意外,我們很吃驚,也很悲痛。對於這樣的意外,市裡已經把當事人抓了,小吃店封了,下一步,還要繼續整治。對於已經發生的事,我們沒辦法挽回,但對於楊嬋的父母,我們還是要本著人道的精神,給予補償。當然了,你們都是楊嬋的親人,你們也幫著想想,看看還有什麼其他的好辦法。”
會議室裡你一言他一語地說著,等鄭一鳴見到火候差不多了,就站起身來說道:“那就這樣,我和書記會向上面多要一些補償給楊嬋的父母,你們也一道,和我們去做做他們的思想工作。”
鄭一鳴再次到了楊嬋的家裡。楊嬋家裡的情形,和上次他見到的一樣。楊嬋的母親正在痛哭,楊嬋的父親默默地吸著煙。
楊嬋的父親見到鄭一鳴,二話不說,再次拿起了掃帚,朝他打了過來。
鄭一鳴連躲都沒躲,生生地用腦袋捱了。
“你呀,你這是做什麼?人家又不是小吃店老闆,你這樣做,就能解決問題了?”楊嬋的外公一把搶過了掃帚。
“讓我接受你們的賠償,你那是做夢!”楊嬋的父親撂了句狠話,不再作聲。
鄭一鳴突然對著客廳裡楊嬋的遺像跪了下來:“楊嬋啊,叔叔也是個領導。對於你這次意外,叔叔雖然沒有責任,可是叔叔有愧啊!叔叔雖然不管小吃店的事,但叔叔能向上面要求啊,要求上面對小吃店管嚴一點,要求高一點啊。叔叔沒做到,叔叔向你賠禮道歉了。”
鄭一鳴一邊說,一邊重重地向楊嬋磕了三個頭。那邊街道書記和居委會主任也跟著跪下來,磕了三個頭。
楊嬋的母親停止了哭泣,楊嬋的父親也停下了揮舞的掃帚。那些楊家的親戚們,紛紛過來勸鄭一鳴他們,說這不是他們的錯。
在楊家的親戚勸說下,楊嬋的父母最後就90萬的賠償,和鄭一鳴他們達成了一致,最後在《同意保險賠付協議,永不上訪》的協議上籤了字,摁了手印。
鄭一鳴和街道書記圓滿地完成了任務,出了門,二人相視一笑,街道書記問:“鄭部長,這次我們算是有功人員了吧?”
鄭一鳴聽得懂他的意思,街道書記也想進步,再上一層樓。
“應該吧。”鄭一鳴答道。
鄭一鳴這個組第一個完成了任務,用市裡主要領導的話來說,是把最難啃的骨頭給啃掉了。
鄭一鳴聽到這話,覺得自己進步應該是沒有懸念了。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半個月後,市裡的主要領導被挪了窩,去了另一個城市。鄭一鳴進步的事,隨之成了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