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個軍人,結婚晚,四十歲那年才生我。按說。四十歲生的兒子應該是掌上明珠。但在我印象中他總是沉著臉,從來沒有對我笑過。
他脾氣不好,常常和母親動手。從我記事起,母親永遠在哭泣,而他永遠在揮拳頭。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就是這樣一個霸道、沒有多少文化的男人。如果不是部隊去山區招兵,他可能會是一個無知的農民,最終只能老死山中。
我是跟著外婆長大的,十歲才回到父母身邊。回來後他看到我說叫爹。
我固執地把臉扭過去,接著,一個耳光就打了過來。他嚷:“咋養的孩子。為什麼不叫爹呢?”
十歲,我喜歡在紙上塗塗畫畫,母親說我畫得好,他看了看說,好什麼好,簡直是塗鴉。第二天,他卻請來了一個美術老師,專門教我。他對美術老師說:“想打就打他,不聽話就打。”
本來是一個小愛好。卻因為他不得不學了。他指著我的鼻子說:“小子,好好學,這美術老師是我花半個月工資給你請來的。”
不得不學和因為愛好而學截然不同。半年過去,我的美術成績還是一般。美術老師又告了狀,說我根本不學,只是瞎畫。
他打了我。母親跪著求他,他根本不聽,直到我的身上全是一道道紅痕。那天晚上我想,如果長大了,一定讓他嚐嚐我的厲害。
美術仍然要學。這次,換了一個美麗的女老師。要不是喜歡這個漂亮的女老師,我想,我是學不下去的。
十六歲,我的美術成績已經很好了,畫個什麼就像個什麼了。
母親拿著我的畫顯擺的時候。他說,畫的是個屁啊,別拿著到處給人看了,丟人。
我們父子仍然不說話,見面如同敵人。有什麼事情我和母親說,母親再婉轉地告訴他。他同意就嗯一聲,不同意就會大罵,罵母親,當然。也會罵我。
十八歲,我要考大學了,卻認識了虹。
虹是很漂亮的女孩子,氣質十分動人,高高的個子,長長的頭髮。她畫畫的感覺比我要好很多。我們屬於一見鍾情吧。在北京有三個月,幾乎天天在一起。
離別的日子到了,我們難分難捨。在一家小旅館裡,我們偷嚐了禁果。我們發誓,永遠不分開。
從北京回來後,虹就沒有了訊息,而我寄出去的信石沉大海。
幾個月後,我以優異的成績考入美術學院。我接到了虹的電話,虹說:“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她落榜了,去了南方打工。從此,再也沒有和我聯絡。而我並不知道,她寫給我的信全被父親拆開了,並且把它們藏了起來。這還不算,期間,還發生了一件特別重大的事件,父親帶著虹去了醫院。
那次偷嚐禁果,虹懷孕了。她寫信給我,求救,信被父親看到,他去了北京。
在北京的一家婦產醫院,父親掏錢為虹做了流產,並且陪了她幾天,父親一直懇求她放了我,否則我的前途就完了。
虹不答應,最後,父親給虹跪下了。虹說:“你兒子有前途了,我卻完了。”
那是我幾年後知道的一幕。為此,我一直憎恨父親。認為是他讓我和虹勞燕紛飛,他粗暴地拆開我的信是違法的。可我知道,如果沒有父親,我會拼了命地去找虹,我會帶著她浪跡天涯,而與美術學院無緣。
只是,我對不起虹,後來,她終於有了她應該有的幸福,她給我寄來她的全家照,看到她老公和兒子,我知道,她過得已經很好了。
而我開始談戀愛,一次又一次,都很失敗。原因是隻要我帶回家去,父親如果看不上,他會直接給女孩子打電話。然後說:“你不適合我兒子,你們分手吧。”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父親,於是我的心中充滿了恨,我恨他。為什麼我所有的事情他都要插手。大學畢業後,我有了自己的工作室,從此,不在家裡住,從此,與他沒有任何聯絡。
母親每過十天半個月來看我一次,求我搬回家住。我說,我不想生活在他的重壓之下,太沒有人性了。我們父子已然是水與火。
認識安妮之後,我決定結婚了。
安妮是戲劇學院表演系的,人很妖嬈漂亮,我喜歡她風情萬種的樣子。這次,我沒有通知父親,而是偷偷地結了婚。
父親終於知道了,他跑來罵我,罵得好多人伸出頭來看。當他看到安妮時,他說:“小子,你會後悔的,這不是你的媳婦。”
我卻發誓要和安妮白頭到老,我要過出個樣子來讓他看看。可是,事情沒有我想象的那麼簡單。安妮嫁給我只是一時衝動,她愛我的熱度只有三分鐘。我前衛時尚的畫不再吸引她,我不能讓她拍戲出名,我不能讓她大紅大紫。
在去拍一個電影時,她和導演傳出了緋聞,她問我:“如果你能承受,我可以不離婚。如果你接受不了,那麼,我們分手吧。”
我們分了手。在最後一次見面時,我想起了父親的話。他一開始就看透了她。
父親病了,因為我離婚,父親受到了打擊。母親來電話說:“他血壓高,一聽你離婚就昏過去了。”
我跑到醫院,剛到門口他就嚷:“我不見他,讓他滾。”
呆立在門口,我覺得自己腳步那麼沉。
父親與我的隔閡太深了,不是一句話兩句話能解決的。我放下一萬塊錢,轉身走了。後來母親說:“你爸爸老做夢,一做夢就說夢話,說的全是你。其實,他想你呢。”
我的畫仍然不好賣,想開個畫展卻沒有資金。期間,我認識了另一個女孩子小茶。
我仍然不想帶小茶見父親,小茶卻說:“這麼多年一直隔閡嗎?是你的不對啊,你想想,你父親愛你才會這樣做啊。”
小茶並不漂亮,卻很穩妥。她瞞著我見了父親,並且把父親帶到了我的面前。父親還是那麼威嚴,他說:“你這畫越畫越不上路了。”
走的時候,他卻留下五萬塊錢,說,願意開個畫展就開吧。我拿著那五萬塊錢,忽然想哭。
不久,我和小茶結婚了。小茶提議回家住,我說,我和他幾乎是勢不兩立的。小茶說:“你這麼想自己的父親嗎?我幾次去,都看到他在看你的畫,而且,把你帶回去的東西整理得特別好。我想,最愛你的人是他啊。”
小茶成了我和父親的橋樑,對父親的恨是從很小的時候就有的,對他的愛卻一直隱藏在心底。搬家那天。父親仍然說:“回來後不要煩我。”但卻是搬東西最快的那個,一件件給我擦乾淨,把我的畫,專門放在他親手打的一個箱子裡。
和父親的話還是不多,可是爭吵卻極少了。
最大的爭吵來源於孩子。我和小茶剛結婚,不想要孩子,而父親說:“為什麼不想要孩子?難道要和我一樣,四十歲才要孩子嗎?不行,你必須給我生個孫子。”
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麼,我和父親之間永遠無法調和?為什麼他總是和我的思維方式不同?
畫展成功了,我的畫可以賣到幾萬元一幅了。我還了父親的五萬塊,還給他買了一塊勞力士錶,他不認識勞力士。只說我,買表幹什麼,費錢!當他知道表的價錢之後,罵了我三天。說我敗家子,一定讓我退回去。
我說,退不回去了,如果不喜歡,就扔到河裡吧。父親真讓我傷透了心,討他歡心的結果是這樣的下場。可媽和小茶告訴我,他四處顯擺,說自己兒子給他買的勞力士,這種顯擺都快成了強迫症了。
一年後,小茶懷孕了,是我們避孕措施沒有做好。父親說:“就算我求你了行嗎?生下來你什麼都不用管,全是我和你媽管,行嗎?”
十個月後,我的兒子降臨在人間。那一瞬間,我忽然想流淚。我也是父親了,當我抱起胖乎乎的兒子,我終於體會到了父親的心情,父親不是來和我作對的,他是愛我的。就像我愛我的兒子。只是,父親愛我的方式不同,但那的確也是愛,大愛無形。父親用一種嚴厲的方式來愛他的兒子,可他對自己孫子卻那樣溫柔,溫柔得我都看不過去了。因為,換洗尿布這樣的事情他都親歷親為,他不放心別人,怕他們手腳太重。
看到父親抱著我的兒子,看到他臉上綻放的太陽花。我知道,父親與兒子之間,永遠有一道棉線。那道線,或者在外面,或者在心裡,那道線就是愛,一端拴著兒子的心,而另一端拴著父親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