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姐姐和班花是閨蜜,後姐妹倆鬧翻,打架。班花身手矯健,一把抓住姐姐的頭髮,打臉頰,嘴裡問候我母親。
姐姐被壓著頭,一邊哭鼻子,一邊空舞手爪,問候班花母親。她早已失去控制力,卻死死抓著班花一縷頭髮,捍衛最後一絲尊嚴。
孩子們看熱鬧,起鬨,沒有一個過來拉勸。姐姐鼻子被打出血,和淚水摻在一起,順著鬆散的頭髮滴下。班花打累,問候我母親,鬆開手。
姐姐抹了把臉,慢慢走回座位,趴下,大哭。
姐姐和白富美的這場肉搏某種意義上像極了她的前半生,堪稱完敗。
據說她一出生就帶著敗象。秋末萬物破落之際,屬相羊,犯女人之諱,陽火命,註定操勞一世。
父親說當年奶奶望著地上的臍帶,喃喃道:“老天爺保佑,保佑這閨女能活命。”
姐姐六歲半,逢生平第一關,左鬢生出骨刺,難倒十里八鄉的郎中。這根骨刺,彷彿附身妖魔,壓得她夜不能寐,眼黑氣喘。一家人萬念俱灰叩首怨天的時候,她掙脫開母親的懷抱,跑到院子裡,一頭栽倒在爐火臺上,噴出兩坨鮮紅的血塊。
母親大叫著奔過去,她緩緩爬起來,用小手抹了把臉回頭說:“娘,我好像沒事了。”
活命的姐姐隨後和其他孩子一起揹著碎布書包上學去。比起父母在家裡無休止的爭吵,她顯然更喜歡學校,或者說她所有的快樂都來自學校。
儘管長相和成績毫不起眼,可她愛這個地方,愛老師的點名,愛課本扉頁的芬芳,愛小夥伴們的嬉鬧,直到肩背三道槓的班花因為一根鉛筆刀把她揍得稀里嘩啦,她才發現這所學校其實並沒有她想象中那般愛她。
1993年,姐姐十三歲,上了鄉中,迎來初戀。她連初戀都毫不起眼,而班花的男朋友是全年級女生的夢中情人。這個長相酷似林志穎的男生酷愛拉幫結派打架鬥毆,每次鬥毆,後面都跟著上百人的圍觀隊伍。塵土揚起,志穎打贏,高昂頭顱目不斜視地走過人群,眾嘍囉在一旁緊緊跟隨,他突然甩一下頭髮,人群中幾個姑娘失去重心。
1996年,父親下崗,再找不到好營生。母親起早貪黑去工業區打工,掙四口人的嚼穀兒。作為一家之主,她動了不讓落榜女兒復讀的念頭。眼睜睜兩個娃娃都大了,母親力不從心。
姐姐想接著讀,她堅信只有死死抓住上學這條路才能打贏出身,只有高學歷和體面的工作才能挽回她的尊嚴。她含著眼淚一家一家去求親戚,這才有了讀高中的機會。
其時,姐姐年逾豆蔻,出落得亭亭玉立,引成片男生覬覦。閨蜜們私下都有男友,她卻不敢戀愛,她怕戀愛,怕戀愛影響她那本來就一般的學習成績。
“王雅莉!”理科班的毛毛在二樓扯著嗓子喊,王雅莉卻不敢應聲,低著腦袋加快腳步。她的心怦怦亂跳,分不清厭惡還是不安。
“王雅莉!”毛毛又扯著嗓子喊,整個樓層開始躁動,女孩子偷笑,男孩子幫腔,甚至有人吹起口哨。王雅莉心跳若崩忍無可忍,一腳踩爛地上的情書,仰首回敬一句:“喊你媽了個逼。”
樓層更加躁動,女孩子哈哈大笑,男孩子集體起鬨,這下該毛毛露怯,他漲紅臉蛋,呆傻僵硬,不知如何收場。
2
高考結束,姐姐失利,分數只過了當地的邢臺學院。姐姐另一名閨蜜葛青考取北大聲名大噪,四年後又委身黨校一飛沖天。
葛青對我說:“除了錢,沒人能打敗你姐姐,這女人性格太硬了。”可她偏偏是個窮人家的姑娘,錢是她的心病,錢是她的夢魘。
那是家裡最困難的時期,我也上了高中,家裡卻只有一個人工作。為了不讓我借錢讀書,她將全部課外時間用在兼職上,家教,刷盤,發傳單。即便這樣,她的名字依舊和其他貧困生一起出現在學校的催款欄中。她不敢看那塊板子,她是邢臺學院有史以來唯一一個欠著學費的校學生會主席。
大學戀愛公開化,她沒有心思,或者說沒有時間。學生會的學弟暗戀她,不敢表白,彷彿任何男生在她面前都會失去膽量。
表姐婚禮,表姐夫的發小肉嘟嘟,對她一見鍾情,遭到婉拒。肉嘟嘟不甘心,每隔半月必回邢臺探家,探家必呼姐姐。
校門口,姐姐說:“你來幹啥?”肉嘟嘟說:“沒事,回家,順道看看你唄。”姐姐說:“回家吧。”肉嘟嘟說:“嗯。”如此數年,孜孜不倦。
我問王雅莉,為什麼選擇肉嘟嘟,王雅莉講了個故事。話說肉嘟嘟也算個官二代,父母在機關任職,他中專畢業,找不到工作,又不想和其他機關子弟一樣落得個啃老名聲,一怒之下和我表姐夫去北京做保安,月薪一千,管吃管住管制服,幹五年,攜五萬現金歸來,肉嘟嘟的媽又疼又氣,當場就把兒子給打了。
肉嘟嘟贏了,他以不可思議的執著和令人髮指的節儉打動了王雅莉。王雅莉說服母親,一分彩禮錢沒要,風風光光嫁給了他。
但大多數人眼裡,王雅莉的出嫁充滿了投機色彩,她考上了肉嘟嘟父母所在單位的公務員,儘管她在一百多個競爭者中筆試第一名,面試部分仍由公婆出面吃飯送禮。
3
參加工作後的姐姐接了母親的班,掌握起全家的財政。每到年底,她會做好一份幾頁的家庭財務報表給我。
我一次也沒看過,她收起來說:“你不愛看沒啥,但我必須得做”。她繼承了母親當年的勤奮和省儉,卻遠比當年的母親強硬和專制,她嚴格控制全家人的零花錢。兩個家庭,九口人,幾乎都要看她的臉色行事。
姐姐依舊戀著孃家,一身警服氣場強大地邁過故鄉的老街,接受每一個巷口每一位長輩的問候和讚許。鄉親們來串門的越來越多,母親驕傲地炫耀這是女兒給買的那是女兒給買的什麼都是女兒給買的。父親喝酒後被人打,她帶領派出所一幫幹警衝到對方家裡,直到對方賠禮道歉。家鄉的人去監獄探監找她通融,事後她將人家送的購物卡硬生生退回,她在故鄉人面前始終保持一種勝利者的姿態。
2007年,我大學畢業私自進京謀生,她旗幟鮮明地站在父輩一邊與我開戰,她逼我回老家工作,逼我回遷戶口,逼我相親,逼我買鹽。
我怒道:“買個屁鹽!你大小也算個國家幹部,就這點覺悟。”她樂了,樂完繼續板個臉說:“少廢話啊,人家都買你憑什麼不買,你買不買?”
2012年,這個女人突然變得溫和了許多,或是多年操心過度,榨乾了她最後一絲跋扈。
她偶爾會在跟我吵架失敗後略帶傷感地說:“你看我是不是有點老了,也有了白頭髮了,是不是更年期要來了?”
我說:“別別,您才三十五,更年期早著呢。”她說:“你他媽的到底啥時候才能結婚!”
回京後,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姐姐離婚了,她的公公婆婆丈夫女兒都拋棄了她,連工作都丟了,她重新變回當年那個無路可走的窮姑娘。我把她接到了北京,幫她找工作,幫她物色男伴。她不想工作,對男人也死了心,我就養她一輩子,守她一輩子,直到她比我先老去,直到她比我先糊塗。我坐在床邊給她喝飯,她撐開皺紋邊喝飯邊瞪眼瞧著眼前這個老頭子,瞪了半天,認出我是誰,然後望著窗外說:“蛋,下雨了,咱娘怎麼還沒回來?”
醒來後,我哭得一塌糊塗。
我給姐姐打電話說:“剛才你在夢裡可慘了。”
“我過得好著呢,亂夢個屁。我說你他媽的到底啥時候才能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