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來,我的婚事讓她寢食難安。每次通電話,最後一句一定是:萬一我哪天走了,還沒看到你成家……
媽媽激動不已:“你等著,我晚上就坐火車過去,看看咱未來的女婿!”
他叫陳霽,我們在一家美髮店裡認識。當時我被美髮師剪壞了頭髮,正醞釀一場號啕大哭。
他恰好坐我旁邊,很奇怪地打量我,然後對我說:“別傷心了,等會兒我請你吃飯吧。”
這樣的相識太過普通,我完全沒想過我們能談起戀愛。他在使館區開了個咖啡館,人很溫和,穿著隨意卻非常得體,開一輛沃爾沃。
我對他很滿意,因此他說,結婚吧,我一點也不矜持地就答道,好。他送我一枚戒指,亮閃閃的非常漂亮,第二天同部門的小姑娘曉曉押著我去專櫃看了,才發現那枚戒指價值十三萬八。
我嚇了一跳,知道他有點小錢,但這也未免太奢侈了點兒。但曉曉說,他捨得花這個錢,說明他足夠誠心唄。
週日,他說要帶我去他家。車沿京承高速一路開到順義,我才發覺,我太低估他了。鐵門無聲敞開,車子緩緩駛進林蔭道里,前方的獨棟別墅闖進視野,我才努力地笑了一下:“原來你是個富二代啊。”
他很認真地反駁我:“完全算不上,我爸媽他們,也就是生意做得比較順利而已。”
我一直以為我們最多是旗鼓相當,但沒想到他其實高高在上。這讓我瞬間有了遲疑和忐忑。金錢縱然讓人有滿足感,但也讓人有呼吸不過來的壓迫感。比如,陳霽媽媽頸上的項鍊,爸爸手腕上的表……
他意識到了我的心事,一直握著我的手。其實他父母的態度非常好,但我始終不安。我的媽媽,她會怎麼想?
媽媽於週五下午抵達,一下車迎上趕來接駕的陳霽。她矜持而高傲地掃視一眼:“你就是陳霽?”
陳霽趕緊答道:“阿姨您好,我就是陳霽。”媽媽犀利的目光上上下下掃描了一番,然後淡淡點了一下頭。我鬆了口氣,看來這頭一關,是安全透過了。
我與陳霽有心帶她去吃頓有特色的飯,結果媽媽斬釘截鐵地說:“去你的咖啡館子裡頭吃。”她手指著陳霽。
正值週末,咖啡館的生意還不錯。媽媽東走走西瞧瞧,很是滿意地點點頭,嗯,還行。她百忙之中看了我一眼,那意思是,閨女,至少將來你不會捱餓了……
陳霽微笑著說:“我媽剛好在附近吃飯,聽說阿姨來了,要過來坐一下。”
我頓時緊張起來,迅速打量一下我媽媽:上身一件老式花襯衣,粗布褲子,平底膠鞋……
媽媽卻不以為意,大剌剌地說:“好啊好啊。”她興奮得很,模樣像是要和離別多年的鄉親聚首。
陳霽的媽媽很快來到,一見面,她就伸出手來:“您好,初次見面,小小薄禮,別介意啊!”她遞過來一隻精美的小盒子。
媽媽頓時就愣了。她一輩子生活在陝西農村,雖然不至窮困,但總是粗枝大葉的那種。
我心裡五味雜陳。她們倆年紀不相上下,我的媽媽看上去卻像是老上十多歲,一個如精緻瓷器,一個卻像路邊雜草。
陳霽媽媽很熱情,媽媽卻沉默了。平時的能說會道完全派不上用場。咖啡與沙拉,全都讓她眉頭緊鎖。
陳霽叫了木桶雞的外賣,對媽媽說:“這雞還挺好吃。”媽媽伸手便去桶裡扳雞腿,陳霽媽媽遞過來一次性手套:“來,親家母……”
兩雙手在空氣中定住了。
咖啡館的服務生在遠處竊笑。
媽媽趕緊搓搓手,接過手套,嘴裡說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的臉漲得通紅。
吃完飯,陳霽媽媽開著氣派的賓士SLK350 走了,在車窗一路揮手。
媽媽一直注視著她離開的背影,久久不語。回到我租住的小屋,我去給媽媽放洗澡水,她站在門口問我:“陳霽家是不是很有錢?”
我答:“有一點吧。”她沉默不語,轉身進了洗澡間。
臨睡前,她開啟了陳霽媽媽的禮品盒子,一個盈潤透亮的翡翠鐲子,水頭極好。媽媽把它放在枕頭底下,一整夜輾轉反側。
大清早,我看到媽媽在客廳,腳上套著我的半高跟鞋,很努力地昂著頭,挺直身子,搖搖欲墜地來回走……我的眼睛有點澀。
我何嘗不明白媽媽的心。她想像陳霽的媽媽一樣,優雅漂亮,給我長臉爭光,讓我不被人看不起。
白天我要上班,我讓媽媽自己逛逛,可是下午三點,卻接到她的電話,說在世貿附近迷路了。我去接她,隔著公交車的玻璃窗,我看到站在站臺邊的媽媽頂著一頭捲髮,手裡緊緊攥著一個周大福的紙袋。她把頭髮燙了!
我走過去,她先問我:“好不好看?”我點點頭,一陣心酸。
她接著揚起手說:“我給親家母買的禮物,你看看合適不?這周大福的項鍊,專櫃小姐說是國際名牌,你知道這牌子不?”
開啟一看,一個碩大的龍鳳黃金項鍊,看起來足足有五六十克重!那種心疼又生氣的感覺一下子衝上來,我猛地站起來:“媽,你這是幹嗎呀?”
媽媽也被我嚇了一跳,拼命扯我的手:“你那麼激動幹什麼啊,這項鍊多好啊,純黃金的,比他媽那玉鐲子可強多了!這大禮送出去,他爹媽就不敢欺負我家閨女了!”
她突然失了神,然後把頭撇過來:“你別心疼錢,也不是很貴,兩萬多塊,我和你爸賣十萬斤蘋果就回來了。這錢花得值!”
那十萬斤蘋果幾個字一出來,我像被雷擊了一樣,十萬斤是什麼概念,那是家裡種上七八年才能完成的收成!我想起前幾年村裡遭冰雹,果面有一點受損,果商全部不要,蘋果只能放到爛,放到整個村裡都是哭聲……可這些,陳霽的家裡又怎會體會得到呢?
等媽媽化完妝已經快7點。陳霽開車過來接我們,媽媽換上了新衣服、高跟鞋,淡妝和新發型讓她平添幾分精神,陳霽眼睛一亮,誇道:“阿姨今天真漂亮。” 媽媽便有些得意。
約在蘇州街上的白家大院,北京著名的官府菜館。“親王府邸”改造而成的餐廳,亭臺樓閣、曲徑迴廊,服務員身穿宮廷服飾,見了客人先說“您吉祥”,還有彈琴唱曲的伺候著。
媽媽有些害怕,一緊張就扭了下腳。我趕緊扶她一把,低聲問道:“媽,你怎麼樣?”媽媽平靜得很:“沒事。”
進了包廂,陳霽的爸爸媽媽早到了。媽媽像是準備充足的戰士,驕傲地將周大福的紙袋遞過去,笑道:“昨天準備匆忙,這是送給親家母的,一點小意思啊!來來來,親家母,我給你戴上!”
那條碩大的龍鳳項鍊閃得我的眼睛一痛,更讓我心痛的是我看著陳霽媽媽愣了一下,不著痕跡地摸了下自己脖子上的鑽石項鍊,很抱歉地說:“哎呀,今天這條項鍊的搭鉤有點問題,不太方便取下來,這條我留著,明天我再戴吧。您怎麼這麼客氣!”
媽媽笑得嘴巴都合不攏了:“千好萬好,都不如黃金好!”
服務生恰好呈上毛巾和水。媽媽拿起碗喝一口水,不好意思地說:“今天渴壞了……”我大驚失色,趕緊扯住她的手:“媽,那是洗手用的!”
對面的陳霽父母呆呆地看著我們。媽媽很是尷尬,慌慌張張地來回擦了幾下嘴唇,想把嘴邊留下的水痕抹去。她擦來擦去,低頭一看,手背上全是大紅唇印。她茫然地望著我,無辜地向我求助:“這是怎麼了?”
我看一眼她的臉,妝花得像失去項王的虞姬。
我拉著她的手,歉意地對陳霽父母說:“不好意思伯父伯母,我帶我媽媽去趟洗手間。”
一走出包廂,媽媽就嚷開了:“我就知道,你嫌我丟臉了!”我不理她,只顧往前走。
走了沒幾步,我聽到背後低沉的哭聲,像是從地下嗚咽開來的哭聲。媽媽坐在迴廊的臺階上,嗚嗚地哭了……那哭聲那麼無助,像是無論如何努力也無法達到的絕望和傷心……
我看著媽媽髒髒的臉,勉強合身的直筒裙讓她沒法像平常一樣邁開大步行走,新做的髮型有點亂了,蓬蓬地頂在頭上,像一團亂草。
我難過地說:“媽,你看看你……”我蹲下身去想看看她的腳。
媽媽一邊哭一邊說:“孩子,你投胎投錯了人家,北京這麼多好人家,個個都是好出身、好修養,你怎麼攤上我和你爸這樣的窮鬼!”
我哭著抱住媽媽說:“媽,我從沒覺得我們家窮過,也從沒覺得我們家不好,我覺得特別幸福,特別滿足,真的……媽,你要是不自在,我就跟他分了,我們換個家境相當的……”
媽媽的眼淚忽然停住了。她空洞地看著酒樓裡談笑風生的饕客,無力地說:“怎麼那麼難呢……真像螞蟻一樣……他們,都是怎麼賺到那麼多錢的呢……”
媽媽執意買了第二天的火車票,回家了。她說,蘋果還有兩個月就要收了,留爸爸一個人在家不放心。晚上,陳霽開車送我們到火車站。
媽媽拍了拍陳霽的肩膀:“要對娟娟好啊!”轉身向車廂走去。我看著她的背影,黑、瘦小,提著一個牛仔色褪到爛的布包。那是我永遠無法面對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