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6歲的時候,徐永是一個工廠的工人,還兼了一個不當權的小幹部。
那會兒,徐永是能拿得出手的,所以,我總願拉著他去街上買文具,或者拉著他去替我開家長會。那會兒,總有人會問徐永:你兒子怎麼跟你一點都不像呀?徐永總會樂呵呵地說:他像他媽,他像他媽。
那會兒,我很忌諱別人說我和徐永長得不像。不過說到底,他是我爸,還是個芝麻官,我覺得那樣挺有面子的。
後來,我總以為徐永會像我夢想的那樣仕途順暢,最終做了大官,我最終成了大官的兒子那樣,我覺得挺有面子。可現實卻與我的夢想背道而馳。
我16歲的時候,徐永光榮下崗在街上開起了摩的,就是那種機動的載人小三輪車,一人一元。
徐永很悲壯地說:一大廠子那麼多人,我不下崗誰下崗!
徐永開摩的,開得灰頭土臉。他很開心,我卻開心不起來,畢竟,我爸是開摩的的,說出去很不體面。
每天,徐永收工的時候,我和媽似兩個門衛,一邊一個。別誤會,我們不是迎接徐永,是在監督他把身上的髒衣服脫下來,拍拍頭上、身上的土才可以進門。徐永總是笑呵呵地毫無異議。
那時候,我瞧不起徐永,不僅僅因為這件事情,還有另一件我從何軍那裡聽來的事。
何軍是我的哥們兒,有一次我倆拿期末退回來的班費去喝酒。
何軍喝得有些多,他將酒氣沖天的嘴巴對著我的耳朵大聲地說:“徐遙,我,我跟你說件事情。你,要對你爸好些,你不是你爸的兒子,他還對你那麼好,人家容易嗎?”
我以為何軍只是酒後胡言亂語,不在意,可這話聽起來多少是有些不舒服的,我便向媽求證。
媽吞吞吐吐地說,你確實不是徐永的孩子。
我躲在屋子裡,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了個昏天黑地。媽被我哭得手足無措,徐永倒是坦然一些,把飯菜送到我的屋裡,還和顏悅色。
我將那些飯菜打翻在地,心裡說:徐永,你真不是男人。
也是從那時起,我更看不起徐永了——不僅僅因為他只是個會開摩的的沒本事的男人,更因為他明明知道我不是他的兒子,卻把我當親生兒子那樣去寵愛,去呵護。
二
大二的時候,我跟別人吵架,被紮了一刀,出了好多的血。徐永的血型恰好和我相同,他躺在另一張床上輸血給我的時候,不停地說:徐遙,我輸了這麼多血給你,你小子再不醒來看我怎麼收拾你。
其實,那會兒我已經醒了,可是我不敢睜眼睛,我在想:徐永呀,這回我身體裡可有你的血了,你對我好就理所當然了。我在想這些的時候,眼眶裡全是淚,我怕我一睜開眼,它們全跑到我臉上去被徐永看到。
於是我就那樣靜靜地躺著,不知不覺睡著了。後來,我是咯咯地笑著醒的,護士說:你這人真好玩,明明是笑著醒的,怎麼眼睛裡還有淚水呀?
護士開始給我查體溫,量血壓。我偷偷地看了一眼徐永,他睡著了,身上的被子快滑了下來。
我說:護士小姐,請你替我爸爸蓋一下被子。
護士去給徐永蓋被子的時候,我又想起剛才做的那個夢。夢裡,我還是這麼大,徐永還能抱動我,他用鬍子扎得我到處躲,躲不開就咯咯地笑,徐永也跟著笑。
我又看了看徐永,比我夢裡的他老了許多。
我找護士要了一張紙,在紙上寫下一句話後,讓護士放進了徐永的口袋。那句話酸不拉唧的,就是那句:爸爸,其實我挺愛你的。
我寫這句話是有依據的。當初,我失血過多快要昏迷的時候,特別害怕,總感覺自己這一閉上眼就蹬腿走人了。那時候我第一個想到的人竟然是徐永,第二個才是媽媽。
我想我對不起徐永呀,咋這麼背呢,連跟他說句對不起的機會都沒有。後來我便什麼也不知道了,好在徐永的那些血又讓我醒來了。我在心裡跟徐永開玩笑地說,你挺自私呀,為了讓我說聲對不起就讓自己白流了那麼多血?你笨呀,徐永。可我偏不說對不起。
後來,在醫院的那些日子,我用徐永醒著的時間睡覺,用徐永睡覺的時間醒著,有時候睡不著也得睡,還裝著睡得很香。因為那樣的時候,徐永總會給我來幾句真情告白,那感覺溫暖得不像樣子。
比如徐永總說,徐遙呀,別說你是你媽和別人生的,就是你媽撿來的兒子也是我徐永的。再或者,他會說,徐遙,你小子下回可別再亂鬧了,我還指望著你給我養老送終呢!
徐永這樣說著的時候,我便在心裡狠狠發誓,以後一定要飛黃騰達,給徐永多些好日子過。可是,徐永的願望,我卻只完成了一半,我沒能養他的老,只為他送了終。
三
那是我大學畢業的第二個夏天,徐永還開摩的。一個雨天,他沒剎住車,連人帶車掉進了城邊的河裡。
當時天黑,又下著雨,所以看到這一幕的人並不多,找到的兩個目擊證人回憶說,他掉下去被車扣在了下面。然後,他掙扎著撲騰到水面上不住地喊救命……救命。那會兒他好像是踩在車架上,頭剛剛伸出水面,但等到大家找到會游泳的人下水救他的時候,卻找不到他了。另一個人補充說,他正喊叫著好像想起了什麼,又鑽到水下面去了。看樣子,好像到車裡拿什麼很重要的東西。
這些話後來被很多人重複,可是它們已經失去了所有的意義。徐永走了,他手裡攥著我給他買的那個太陽鏡。
那天,我趕到事發現場時,徐永平平整整地躺在河岸上,他不像是掉到河裡了,只像是在那裡睡著了結果被雨淋得溼透了的樣子。“110”和“120”,還有圍觀群眾裡三圈外三圈地把他圍在了中間,徐永一輩子也沒那樣輝煌過。
我走過去,拍了他兩下,我說:爸,咱回家。
聽到這句話的人都掉了眼淚,我也想放開聲大哭一場,可是哭不出來,背起徐永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著。“120”的急救人員看不過去,好幾次勸說我把徐永放到車上去,我知道一旦把徐永交給他們,就再也要不回來了。
我本來想把他揹回家,給他換一身乾淨的衣服,再把電熱毯開上,讓他暖和一下,可能就自己醒來了。可媽不同意,她硬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勸說我把徐永背進了醫院。
醫護人員忙碌了一番後,終於將徐永放在推車上推進了那個冰冷的空間,走廊那麼短,徐永一轉眼不見了。
我跪在地上,瘋了似的叫著爸、爸爸。我知道徐永離我並不遙遠,可他卻充耳不聞。
那天夜裡雨很大,我把媽送回家,又一個人去了醫院旁邊的那條街。那條街和太平間只有一牆之隔。我抽了一夜的煙,跟徐永說了一輩子最多的一回話。
天亮的時候,媽給我打電話說,她也一夜未眠。她說:徐遙呀,我想有件事情必須告訴你,其實我是在懷上你之後才和你爸結婚的。事後我告訴了他,他也不計較。
她說:徐遙,上回你問我的時候,我只是簡單承認了,你知道作為媽媽,跟你詳細交代這樣的事情,我沒有勇氣,可這是事實。
我悄無聲息地掛了媽的電話,對著太平間那面被雨水淋得像血一樣鮮紅的磚牆說:爸,對不起,我愛你!
四
三天後,我捧著徐永的骨灰去了墓地,親手將他安葬。徐永在那隻水晶盒裡睡得很平靜、安詳。徐永臨走時,我已經為他換上了乾淨的衣服,美容師也給他整了妝。
我知道徐永可能不太適應這些,可他這輩子為我們娘倆風裡來、雨裡去,受了很多苦。我想讓他去另一個世界的時候,風光體面些,別再讓別人看不起。
至於我,我會把徐永的樣子刻進骨子裡。下回我們父子再相遇,無論他怎麼樣,我都不會嫌棄他的窮、他的沒本事,不會埋怨他的沒血性,更不會那麼晚告訴他:爸爸,我真的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