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患肝癌,基本上,從確診起我就沒有抱過他能康復的希望。家人曾經考慮過為他做肝移植,本地區做肝移植手術最好的醫生在我上本科的時候教過我,我找到他。
他看過病歷,沉吟了一會兒說:“如果你是我的病人家屬,我會讓你自己決定;但你是我的學生……別讓老人家遭罪了。”
就在他的辦公室裡,我淚如泉湧,還是哽咽著說:“教授,謝謝您。”
那幾個月,真不是人過的日子。爸一直狀態平穩,心態樂觀,媽和姐妹們看他這樣,也都漸漸放鬆下來。
有時候,大家在一起,還會討論“等爸病好後去哪裡玩”的話題。我不知該說什麼,我能說什麼?
終於到了那一天,爸突然昏倒,送到醫院後發現:腫瘤已經破裂了。
到那時,我才終於帶家人去主治醫生那裡,讓醫生跟媽媽說:“病人已經危在旦夕了。”我自己沒辦法說出口。
雖然姐妹們早知道病情,但她們好像都沒聽懂醫生在說什麼,妹妹問:“這是什麼意思呢?”
主治醫生是我同學,他先看了我幾眼,才說:“這個意思就是:你們的父親,可能隨時會去世。”
我媽不敢相信地問我:“他說的是真的嗎?”
我猛地發起脾氣來:“不要問我,我不知道。”
我多希望我是真的不知道呀。從她們的眼睛裡我看出來:她們,萬分震驚地,信了醫生的話。
爸醒過來,已經是傍晚,他招呼媽和姐妹們先回家休息:“你們明天再來看我。”
她們不肯走,我勸她們:“陪護病人是個持久戰,沒必要疲勞作戰,明天再來吧。”
她們留在這裡也沒用,只是徒耗心神。大家都覺得有道理,還在爸的病床前擬定了一個簡單的陪床方案,明天后天,誰來值班。
只有我心裡明白:爸,沒有明天晚上了。
那個晚上,病房裡就剩我和爸。他漸漸入睡,不,是進入臨終前的昏迷,偶爾還會醒,模糊地說幾句話。
我湊近問:“爸,你說什麼?”他像沒聽見我說話,頭一歪又昏過去了。
我知道他什麼也沒說,這只是譫妄狀態,爸已經神志不清了。
我想哭,又不敢大聲。我怕爸聽見,他還有殘存的知覺,我不想讓他在最後的時候難過。我知道他正在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死去,每一個症狀我都在無數病人身上見過,而我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如果能救他,我恨不能自己死。但就算我死了,他也活不過來了。
一輩子,就是那個時候我痛恨我是醫生,我是多麼無用,連自己的父親也救不了。既然這樣,我學醫幹嗎?索性什麼也不知道,能一直自欺欺人也好呀。
我恨我只是個半吊子醫生,我要是一個能妙手回春的好醫生多好——我知道那種醫生不存在,醫生只是醫生,不是神。
我只能拼命地不讓自己哭。
第二天早上7點多鐘,媽媽和姐妹們都來了。爸還有迷迷糊糊的意識,他最後喝了一口媽給他煮了一夜的綠豆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