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老頭,我弟弟叫他爸,我叫他爺爺。他和我媽結婚那年,他60歲,我10歲,我剛剛逼近青春期的神秘大門,就因為一個異於常人的重組家庭,開始了長達數年的叛逆之旅。
他們不可能舉行婚禮,只是兩家人簡單地坐在一起吃了頓飯。那天的飯桌上,我媽讓我給他敬酒,叫他爸。我端著酒杯望著他一如既往笑眯眯的臉,我知道他目光裡的期盼有多殷切,而我卻用最惡毒的話把他的期盼一點點碾成碎片。
我大聲說:“唐爺爺,我敬您。”話音未落,房間裡瞬間安靜得連咀嚼聲都聽不到了。幾秒鐘後,一聲清脆的耳光聲響徹全場,我媽打了我,這是從小到大第一次。
疼痛鋪天蓋地而來,我的臉頰火辣辣的,淚珠從上面滑過甚至感覺都灼熱地沸騰起來。我恨恨地盯著我媽,第一次跟她頂嘴:“你憑什麼打我?他就不是我爸!”
我媽的臉色在頃刻間變了,打過我的手顫抖著。他趕緊拉過我媽坐下,拍拍她的肩,轉過身來安慰我:“蕭蕭不哭了,你叫我什麼都行,爺爺也行。”
我後來想,我之所以對他抱有如此大的敵意,大概是因為他的年紀。小孩是很敏感的,尤其在家長會這樣的公共場合,我無法想象該用怎樣的語氣和表情去喊一個老頭為爸爸。
一向驕傲如我,怎麼能忍受同學們的竊竊私語和異樣的眼光?我做不到。
二
那天之後,我就去姥姥家住了。他還像原來一樣來學校看我,在學校裡我一直告訴同學,他是我鄰居家的爺爺。
在他曾經還扮演著鄰居爺爺的時候,我們的相處其實還是很愉快的。他是個很有才華的人,會畫畫,會書法,會燒好吃的菜。他告訴我路邊最先開花的是迎春花,楊樹掉的毛毛蟲是它們的花蕊。同學們常常羨慕我有一個既疼我又什麼都懂的爺爺。
我從一年級起跟他學畫畫,他對我很有耐心,即使我學畫時特別淘氣,經常把水彩、墨汁弄得到處都是,他也不生氣。
有一回畫水粉畫,窗外總有鴿子飛過,我邊畫邊看,不小心把水粉沾到窗簾上。他不僅沒怪我,乾脆摘下窗簾讓我即興創作。這對小孩來說是多有意思的事,我和他把窗簾鋪在地上畫著從童話書裡讀來的故事,後來這幅塗鴉的窗簾便一直掛在他的書房裡。
我還是很喜歡畫畫的,10歲前就已拿過不少書畫類獎項,如果不是後來他成為我的繼父,我賭氣再也不拿起畫筆,也許就會走上畫畫這條路。
這之後,他再來接我時,我就不再跟他說話。我在前面橫衝直撞,一心想甩開身後已經有些力不從心的老頭,但從沒成功過,他一直不遠不近地跟在我身後。
上初中時因為學校遠,我不得不回到他家,那時我媽懷裡已經多出了一個小不點。
她對著小不點說:“遙遙,快看姐姐回來了。”寵溺的語氣讓我覺得刺耳。
小不點開始學走路、說話,叫我姐姐。我一直叫他爺爺,小不點也跟著叫爺爺,我媽糾正了很多次才糾正過來。
弟弟再大一點就問我媽,為什麼他叫爸爸,我叫爺爺,我媽答不上來。我點著弟弟的腦袋說:“因為我和你不是一個爸爸。”
三
我高考考上了北京的大學,他特別高興,說要為女兒慶祝一番,我在一旁冷嘲熱諷:“你只有兒子,我是你孫女。”
過了這麼些年,他早就不介意了,唯有我還耿耿於懷,固執地做著徒勞無功的掙扎。
大學開學前,他訂了全家人去北京的火車票,不顧我媽的反對一定要登長城,還騙弟弟說“不到長城非好漢”。
長城的石階又陡又窄,只能側著身往上爬。剛開始他一直緊緊拉著我的手,怕我穿涼鞋不方便,怕我被人群衝散。才爬到第二座烽火臺時,他就已經氣喘吁吁。我看著遠處蒼茫的山脈、眼前攢動的人群、他迎風而動的白髮和微微佝僂的脊背,第一次心有不忍,對他說:“我爬不動了,我們下去吧。”他明明累得夠嗆,卻還反覆跟我確認是不是真的不爬了。
我們在烽火臺拍了幾張照片,他興致勃勃,我意興闌珊。他請別人幫我們拍合影,大概是很久沒有互動過,我站得離他有些遠,僵硬地看著鏡頭。
幫我們拍照的人大聲喊:“靠近一點嘛。”他帶著略微抱歉的眼神看向我,小心翼翼地把手臂放在我的肩上,有些隔閡似乎從那一刻開始慢慢地融化。
下去時也不容易,他不時回過頭來看我,走一段就停下來等我一會兒,好像我還是當年的那個小女孩。
他們回老家那天,我去送行。進站前弟弟跑過來抱住我,媽媽也上前抱住我們,他只是在一旁看著。面對他,我不知該繼續假裝冷漠,還是給他一個疏遠的微笑來作一次告別。也許是看出了我的尷尬,他長臂一伸,把我緊緊摟在懷裡。
那是第一次,我們以父女的名義如此近距離地接觸。
我微微偏頭,看到他幾乎全白的頭髮,第一次輕聲喊了“爸爸”。我能感覺出他身體突然的僵硬,放開我之後他的眼眶就泛紅了。我從未想過這一聲“爸爸”於他而言,竟如此重要。
四
大三時我決定畢業去英國讀研究生,把這事告訴我媽後,她在電話的另一端好幾次欲言又止,最後只是說讓我自己好好準備。
沒幾天,銀行卡里就收到了幾千塊錢,他發來簡訊說,讓我不要擔心費用問題,一定要好好努力,替他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據我媽說,他大學畢業時成績很優異,學校的出國推優名單裡是有他的,但在畢業前夕他父親突然去世,家裡還有弟弟妹妹要上學,他便把出國的名額讓給了別人。
在大三下學期的一堂植物學課上,我媽突然打來電話,說他病重,讓我趕緊回家。我努力裝作平靜的樣子,向老師請假,向室友解釋,可慌張還是從我收拾東西時顫抖的雙手和聲音中流露出來。
我進病房時他正躺在床上輸液,眼睛微微睜著,望著天花板出神。我想張口叫他“爸爸”,可好像突然跌入了一個真空的平行世界,萬籟俱寂,無論我怎麼竭力張口,都發不出絲毫聲音,聲帶被什麼堵住了。
倒是他看到我後,意識竟慢慢匯攏,艱難地抽動著有些僵硬的面部肌肉,扯出一個他以為仍舊慈祥的笑容,輕輕拉住我的手,讓我坐在床邊。
他比半年前瘦多了,插著細針管的手上青色的血管凸起。這時我才知道,家裡的經濟情況並不如我想象中那樣好,年過70歲的他為了給我籌集出國的費用,去社群裡畫文化牆。那些文化牆通常都在室外,得一日日風吹日曬,而且有些牆比較高,還不得不踩著梯子。有一次他下梯子時沒踩穩,摔下來導致腦溢血發作。
從他住院以後,我媽白天要上班,照顧小學的弟弟,晚上還要來醫院陪床,人一下子就消瘦下來,原來圓潤的臉龐漸漸被一條條皺紋佔領,以前精心護理的頭髮也變得像乾草一樣枯燥。
我媽跟我說他的病情時很平靜,她說,他只想聽我再叫聲“爸”。我終於沒能忍住,蹲在地上哭得站不起來。
他走的那天已經完全失去了意識,我和弟弟不斷地喊他爸爸,邊喊邊流淚,他卻什麼都聽不到了。
五
他的葬禮結束後,媽媽開始收拾一些舊東西,大多是些字畫。我們邊收拾邊聊天,我才想起來,對於他過去的一切,我幾乎毫不知情,突然就想聽聽他的故事。
我媽給我看他寫的情書,是我熟悉的遒勁清癯的行楷,泛黃的紙張上是飄逸的字和動人的文筆。
我從沒想到,那個老頭竟然有著如此細膩悠長的浪漫。他是如何在結束一天的忙碌後,藉著昏暗的檯燈,撕了寫,寫了撕,還細心關注著稱謂、簽名和信封的花飾等細節。
那些情書都被他收藏在一個木匣子裡,裡面還裝著一些他珍藏的名貴字畫。我陪媽媽把匣子裡面的東西一一翻出來看,最底下卻是一張他的自畫像,畫技拙劣,筆觸幼稚,左下角歪歪扭扭地簽著我的名字。
我想起來,那是很多年前的一個夏日,他來學校接我。他牽著我慢慢悠悠地往回走,夕陽把一大一小兩個影子拉得老長。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學校的事情,他問我:“蕭蕭,今天回去咱們畫什麼呀?”
我說:“畫爸爸。”
那天回去後,我畫了一張很奇怪的人像,鼻子、眼睛、嘴巴全都扭曲著,臉也嚴重變形,這畫連年幼的我都覺得難看,因為我根本沒有見過爸爸,我畫不出來。
於是我就纏著他,讓他當我的模特。“你要坐好了,不可以亂動,不然我就畫得像剛才一樣醜。”我煞有介事地跟他說,一本正經的語氣讓他笑得合不攏嘴。
我給他畫了一張人像,他笑著,笑容和掛在牆上的遺像一樣慈祥,那笑容飄起來,飄得很遠,遠到我再也抓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