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傻瓜哥哥

[ 親情故事 ]
聽母親講,哥哥小時候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愛笑,眼睛撲閃閃的特別招人喜愛,只是,在他一歲多時,正學著說話,有一次半夜發高燒,小臉漲得通紅,渾身發燙。驚慌失措的父母心急火燎的敲開了村醫的家門,村醫是族裡的一個叔叔,他摸了摸哥哥的額頭,見哥哥面色已由潮紅漸漸發紫,並且出氣多,進氣少也慌了神。幫哥哥服了簡單的退燒藥後,他勸父親連夜把孩子送往縣醫院。

  在七十年代的農村,平日裡連車影都難得看到,三更半夜的哪裡會有車呢?在村醫的陪伴下,父母打著火把,抱著孩子連夜翻山越嶺步行到縣醫院。在醫生全力搶救下,哥哥的命是揀回來了,卻從此傻了。

  當別的同齡孩子已經會說話時,哥哥卻只會坐在母親的懷裡傻笑,目光呆滯,嘴角掛著一絲悠長的口水;別的孩子已經會滿地跑時,哥哥只會在地上爬。我相信父母為哥哥操過不少心,更為他流過不少淚。去了市醫院,上了省城醫院,花光了所有積蓄,還欠下了一大筆錢,哥哥依舊還是一個傻子。

  父親對哥哥是失望了,甚至於絕望。左思右想後,他決定再要一個孩子。當我出生時,哥哥已經六歲了。我的出生重新燃起了父母對生活的希望,他們把我視為珍寶。父母愛的轉移是自然而然的,我成了家庭的核心。

  我很小就知道自己有一個傻哥哥,我討厭他,我憎恨他,因為他我沒有自己的夥伴,因為他我一直被人嘲笑。我一直希望他早點死掉,這樣我就再也不會因為他而抬不起頭來。

  哥哥一直不明白我對他的討厭,他總是成天跟著我,就連上廁所也會等在門口。

  “你別老跟著我,行不行?”我哀求他。

  “你是弟弟,我要保護你!“哥哥憨痴的臉很是認真,只是目光依舊是無神的,渙散的。

  “你是個傻子,我不要你跟著我,我討厭你,傻瓜!”我厲聲大叫,滿肚子委屈。

  哥哥疑惑地望著我,不知所措,他最怕我生氣了。他的手緊緊地拽著衣服下襬,身子縮成一團,眼中盛滿了驚惶,他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

  母親打了我一記耳光,很清脆的一聲,“他是你哥,就是傻子,你也不能欺負他。”母親流著淚說。我想母親是心疼自己的兒子,他不願意看到我良心泯滅。

  哥哥見母親打我,伸開雙手把我擋在身後,“不打弟弟,媽媽!”

  “我討厭你!我不要你保護。”我哭著衝出家門。

  那是記憶中第一次被母親打,我恨透了哥哥,那一年我七歲,哥哥已經十二歲了。

  那年九月份父親帶我到村小學報名讀書。

  “爸爸,我也要讀書。”哥哥央求父親。

  “你是個傻子,讀書有什麼屁用?”父親嘆了一口氣,目光幽幽的。

  一輩子要強的父親,怎麼也無法接受自己有一個傻兒子的事實,哥哥是他心中的隱痛,他的悲哀。

  看著父親牽著我的手走出家門,哥哥流著淚遠遠的跟在後面。他不敢再多說,我怕父親打他。

  那天去學校報名,我是快樂的,我覺得自己從此可以擺脫這個累贅了,只是小小的心中莫明的又有些悵然,為什麼,我也說不清楚,只是感覺哥哥很可憐。

  村小學在村子的最北端,只有三間泥坯教室,旁邊是生產隊的曬穀坪,也是學生體育課的操場。教室後面是草木蔥鬱的山坡。

  有一天上課時,同桌推了推我,示意我往窗外看。當時我正在聽課,剛一扭頭過去,我差點暈了,我看見哥哥正坐在山坡上的樹蔭下朝我傻笑,口角慢慢地沁出一絲口涎,還一個勁的向我揮手,他手裡抓著一大把野花,頭上戴著草環,還插了朵嬌豔的紅花。

  我氣得肺都快炸了,恨不得馬上挖個地洞鑽進去,就此消失。

  很多同學都朝窗外看,還特意轉過頭來衝我笑,那眼神全是譏諷,更有個別同學還笑著說:“小康,你的傻哥哥在山坡上等你,還為你採了不少花,你真幸福!”在同學的恥笑聲中,下課鈴響了,我趴在桌子上流淚。

  很多同學趁著課間休息時都跑到山坡上逗哥哥。

  “來,傻瓜,叫我一聲爺爺。”

  “爺爺!”

  “傻瓜,你弟弟叫什麼名字?”

  “小康。”

  “你趕快把花送給你弟弟呀!”

  ……

  一陣又一陣的鬨笑聲傳入耳畔,我氣得想逃離這個世界。

  “弟弟,花給你!”哥哥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窗外,正伸長手把花遞給我。

  “你這個傻瓜,你快走,我不想看見你,你再也不想看見你。”我滿臉是淚,哭喊著抓住哥哥遞進來的野花,擰成一團,又狠狠的砸在他臉上。

  “弟弟不哭!弟弟不哭!”看見我的眼淚,哥哥慌了神,一直往後退。他逃也似的跑出學校。哥哥害怕我哭,每次我哭父親不分青紅皂白就會打他。條件反射吧,哥哥被父親打得太多了。我知道很多時候都是我的錯。

  自從那次在學校惹我哭後,哥哥再也沒有到學校找我,他一個人整天坐在悠深的院子裡,對著狹長的天空發呆,常常一坐就是半天。我曾看見過哥哥孤獨的背影,在昏暗的光影中,他尤如一尊沒有生命的塑像。他的眼神是呆滯的,也是迷茫的,慘淡而略有些蒼白的臉上掛著一抹永恆的笑,嘴角的口水悠長。

  每次看見我放學回家,他總是特別高興,卻又是遠遠的躲在邊上關注著我。

  村小學只能上到三年級,四年級開始後得到鄉中心小學讀書。帶米帶菜成了每星期回家的主要任務。開始幾次,哥哥自告奮勇的想幫我背米。

  “不要,看見你就煩。”我沒好氣地說。

  母親瞪了我一眼,沒吭聲。我吐吐舌頭,不敢再吱聲,我怕母親生氣。每次我離開家隨同學一起回學校時,哥哥就會躲在房間裡哭,那時他已經十五歲了,是個大男孩,個頭已快和父親一樣高。我知道每次我回家時,哥哥都會在途經的山坡上等我,只是他不敢叫,就那麼遠遠的看著我走在回家的路上。

  當我拐進山坳時,他會沿著山道,比我先跑回家。在家裡,他很少和我說話,我不愛搭理他。自討沒趣幾次後,他已經學會乖乖閉嘴,只是一臉依舊掛著笑,傻傻的。看見他嘴角流淌的口水,我就覺得難受,我一直在哀嘆,我怎麼就會攤上這麼個傻瓜哥哥,這是多麼不幸的事。

  在家裡,哥哥是父母的好幫手。他雖傻,卻能幫母親煮飯、餵豬、看牛、砍柴,還能伴隨父親成天勞作在田間。我常想,如果沒有哥哥幫忙,父母肯定要更辛苦一些。我從小沒下過田,父母捨不得,我也不喜歡。我是被父母寵大的孩子,在那貧窮的歲月,我卻過得富足而快樂。

  哥哥總會把父母分給他吃的東西留給我,在鄉里讀書時更是如此。我沒有感謝過他,我覺得那是他應該做的。我不知道年幼時,我怎麼會那麼自私和無知,我真的愧疚哥哥。

  我一直是淡漠的,對哥哥更是如此。我從不叫他哥,我覺得丟人。但哥哥對我的好,從小到大一直不曾改變過。他額頭的傷疤是為我而留下的,那是小時候鄰居孩子的傑作。

  那一次,如果不是哥哥幫我擋了那塊石頭,被打中的人一定是我。看見哥哥額頭流血,我嚇壞了,只知道哭。

  我的學習一直很好,是父母的榮耀。每次把獎狀帶回家時,母親肯定會多炒幾個菜犒勞一下我。父親樂得眉開眼笑。哥哥看見父母在笑,拿著我的獎狀手舞足蹈。他應該不知道獎狀的含義吧,但他看見大家高興也就一直傻笑著,那張熟悉的憨憨的臉笑得很燦爛。

  如果哥哥不傻,那該多好,他一定會有個多姿多彩的人生。看著哥哥嘴角流淌的悠長的口水,我惟有深深的嘆息。哥哥長得比我好,這是母親的原話,只是他呆滯、渙散的眼神,木然的表情還有嘴角沁出的口涎,讓人一看就知道腦袋有問題。

  我上初中時,哥哥已經是一個健壯的小夥子了。我沒再叫過他“傻瓜”,但也不習慣叫他哥,簡短的對話都是沒有稱呼的。那個夏天,特別的炎熱,但那個夏天,也是記憶中最寒冷的一個季節,為了救一個溺水的孩子,哥哥永遠的沉入了村子的水庫裡,等其它孩子回村裡叫來鄉鄰時,哥哥已把孩子救上岸,但他自己卻沒有了蹤影。在水庫撈了一天,終於找到了哥哥,而他早已死亡多時,整個人被泡得慘白,肚子鼓鼓的,裡面全是水。村人說哥哥是被水鬼帶走的。

  事實上不是這樣,在救人的過程中,他的腳被水庫下面的水草纏住,越是掙扎纏得越緊,驚慌中嗆了水,失去了知覺,最後溺水死在水庫裡,腳依舊纏在水草中。

  我是幾天後從學校回家時才知道這件事的,當時正忙著期未考試,父母沒有告訴我。暑假從縣城回到家,才進村子就有鄉鄰告訴我這一噩耗,我不敢相信,我無法接受。

  我哭著,跌跌撞撞跑回家,親口問了父母,特別是看見貢桌上哥哥帶著憨笑的遺像時,淚水恣意橫流。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一直不肯原諒自己。在漣漣的淚水中回想著哥哥一直對我的好,心痛得不能呼吸。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麼了?為什麼會這樣對待自己的親哥哥,只因為他傻麼?

  做了十幾年兄弟,我沒有叫過他哥哥,只會欺負他,敵視他,以為他恥。想著自己過往的種種行為,我愧疚不已。

  我的傻哥哥卻給了我一生的榮耀,他憨憨的笑是我記憶中最美的容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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