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時候,他不喜歡她,確切說,是瞧不起她。他覺得她沒出息,她瘦小,膽子也小,沒一點兒主心骨,家裡大事小事都要父親拿主意。外面的活兒是父親的,家裡的家務事她也幹不好,連飯都做不可口。如果沒有農活,父親乾脆連飯都做了。他覺得,她和他們一樣,都像父親的孩子,父親不僅照顧他們,還得照顧她。
他記得有次家裡那隻剛下蛋的母雞丟了,她找了一圈沒找到,回來,哭哭啼啼地問父親:“怎麼辦,怎麼辦呀,雞還下蛋呢!”
他聽得有些煩了,嘟噥一句:“丟就丟了唄,哭啥?”
父親兜頭給他一巴掌。當然,打得並不重。他翻個白眼跑了出去,邊跑邊想,她真煩人。
可她就那麼煩人,改天,鄰居家女人找上門來,因為哥把人家孩子打了。
面對鄰家女人的氣勢洶洶,她完全傻了,當時就他和她兩個人在家。她慌里慌張地推著他去找父親,一邊推他一邊朝後縮著身體。倒是他,挺著小胸脯,瞪著女人質問:“你兒子欺負我了,我哥打他,活該。”
女人的怒氣更大,衝著她大喊大叫,她嚇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站在那裡快要哭出來,用眼神求著他去找父親。
他有點兒“恨鐵不成鋼”地憋著氣,一溜煙去了。
父親回來,三言兩語把事情擺平,還跟那女人說:“以後再有這樣的事,別上家裡找了,你找我,我收拾他。”
晚上,他躺在床上跟捱了父親兩巴掌的哥說:“咱媽真是,真是那什麼。”
他想說沒出息,最後還是沒說,知道那不是孩子可以說母親的話。
二
慢慢地,因為她的軟弱,他也習慣了事事不靠她,能自己解決的自己解決,解決不了的,包括鞋子壞了、衣服短了這樣的事,他會找父親。哥也是。
好在有事事能定奪的父親,地種得好,又有手藝,農閒時組織個建築隊,十里八鄉地給人蓋房子。但父親從不走很遠,每天再晚也要回家。
這樣,父親就比別人辛苦一些。有一次,父親回來得稍晚,她急得團團轉,一遍遍嘀咕:“你爸怎麼還沒回來呀?怎麼還不回來?”三分鐘不到就說一遍。
他正在做功課,被她轉得煩,放下筆,皺著眉頭說:“媽,你能不能別轉了,轉得我頭暈。”她一把拉起他:“走,陪媽去村口等等你爸。”
他抬頭看一眼表,不過八點鐘,七月天,外面天都沒有徹底黑下來。“你自己去吧。”他說,“我還得做功課呢。”
“媽自己害怕,跟媽去吧,好不好?”有點兒央求的口吻,讓他厭煩的口吻。所以他依然拒絕。
她就真的沒敢去,然後接著轉圈,直到把父親轉回來。
父親進屋,水都沒喝,她就開始在那裡絮叨,嫌父親回得晚,她在家裡快要擔心死了,都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反覆就是這些話。
父親解釋說,是被工友拉著喝了兩杯,以後儘量早回。可她還是絮叨沒完。
他聽得把筆一摔:“別說了行不行?怎麼那麼愛嘮叨。”
她馬上就住了口——她好像誰都怕,誰都不敢頂撞。
自然,他的舉動讓腦袋又捱了一巴掌。父親很護她,像護孩子。有時候,他寧肯她像村裡那些潑辣的女人,能幹活,能說話,有膽量,有擔當,而不是她這樣。
她就是這樣,他毫無辦法。
三
他以為日子會一直這樣過下去,可是在他13歲那年,父親因為車禍離開了人世。那年他讀初一,哥哥讀高一。他和哥哥哭啞了嗓子,哭得昏天黑地,年少的心,疼痛而絕望。
親戚鄉鄰趕過來幫著料理父親後事,他們的口氣幾乎一致,帶著無限同情和無奈:一個這樣的女人,帶著兩個未成年的男孩子,日子怎麼過下去?
是啊,他和哥哥,還有她,他們的天徹底塌了。13歲的他不知道,這個沒有了父親的家以後怎麼辦?他們依靠誰?
他這才下意識地去留意她,他們的母親,那個因為丟了一隻雞都哭哭啼啼的母親,在剛得到父親出事的訊息時,她一聲沒出就暈倒在地上。之後,她醒來,再也沒有說一句話。在送別父親的那三天,她始終沒有說過話。他覺得她已經被這件事弄得神志不清,甚至連哭都已經不會了,就像此刻,她的臉上依然沒有眼淚,只是呆呆地盯著屋角。四十歲不到的她,一夜間,生出了參差白髮。
那天晚上,他和哥哥聽到了她和外婆的對話。
外婆說:“別讓栓子唸書了,讓他回來幫你幹活。”
她不說話。栓子是哥的名字。
外婆又說:“農村的孩子,念那麼多書也沒有用。再說,就算考上大學,你拿什麼供他?孩子大了,懂事了,不會怨你……”
他和哥下意識地對看了一眼,他看到,哥的眼神有些慌亂。
她卻忽然開口了:“可是他會怨我,他說,要讓倆兒子都上大學。”
那是他從來沒有聽過的口吻,輕,但是很堅決。她說:“我能供他們,我能行。”外婆嘆口氣:“過日子逞強不得,你從小身子就弱,嫁了栓子爸,過了幾年好日子。可這就是命啊……兩個男孩,以後蓋房子娶媳婦就能把你累死,他們的爸不在了,他們不幫襯你誰幫襯……”外婆小聲哭了起來。
哥轉頭對他說:“柱子,我不念書了,你好好念,以後考大學。”
他心裡難受極了,不知道該說什麼。這時他聽見她說:“我一定能行,我不能讓孩子退學,他們讀到哪兒,我就供到哪兒。”
還是那樣的口吻,輕,但是堅定。
他和哥又對看一眼,哥先哭了,然後,他也哭了。
那天晚上,他依稀感覺到有人走進來,在他和哥睡覺的小屋裡坐了好久。他覺得是她在視窗透過的微微的月光裡注視著他們,很久很久。他想張口喊她一聲,又好像是做夢,喊不出來。
早上醒來,他聽見哥說:“我做夢夢見媽進咱屋了,坐了好半天。”
他說:“我也是。”
四
安葬父親後第三天,按家鄉風俗,她帶著他和哥去給父親上墳。
她要他和哥在父親墳前跪下,她說:“跟你們爸說一聲,你們會好好唸書,會考上大學,考到你爸說的省城裡的大學。”
他先說了。哥卻沒開口。
她說:“栓子,跟你爸說,你爸聽得見。”
哥忽然回過頭:“媽,我不念書了,我跟你一起種地供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