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 傳奇故事 ]

搬進玉米衚衕的第一天,我就遇見了一個水鬼一樣的女人。

  晚上九點左右,巷子裡一片黑暗,只有我的窗子裡透出燈光。這裡的居民都是些老人,早睡早起,無慾無求,他們對周遭的一切異常都已經司空見慣。

  我不知道哭聲是從何時何地開始的,只聽到它夾雜在風中,漸漸清晰,漸漸接近,終於落在我的窗前,像是迷蹤遊蕩的鬼魂,終於找到了可以依附的身體。

  我躲到了門後,從縫隙往外窺探,一個黑影站在對面的牆角,雨水順著她的髮梢和裙襬往下流淌,通體溼透渾身顫抖,卻毫無避雨的意思,不說話,只是大口大口地抽泣著。片刻之後,哭聲向巷子的縱深處飄去。

  第二天早晨, 我聽巷子裡晨練的老人在交談,一個說:“小秦媳婦的精神病越來越重了,昨天晚上哭了好長時間。”

  我大致揣測出那個女人的相關情況,她丈夫姓秦,她是個瘋子,最重要的一點是,她殺死了自己出生不久的孩子。要不是瘋了,誰會喪心病狂到連自己的骨肉都能殺害呢?

  我想我應該找那個姓秦的男人談一談,他應該管好自己的妻子。

  其實,我不想和玉米衚衕的任何人建立任何聯絡。

  我很禮貌也很冷淡地告訴開門的男人,我被她妻子嚇著了。

  這個叫秦朗的男人滿臉歉意,他說兩個月前搬進玉米衚衕,就是看中了這遠離鬧市區的環境,這裡的老人都很善良,聽說了他家的遭遇,紛紛表示同情,更不會傷害她。當然,她也不會傷害任何人。

  “可她殺掉了自己的孩子。”我說,“她到底怎麼做的?”

  秦朗顯然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表情很不自然,苦笑著搖搖頭說一言難盡,然後把話題轉移到我身上:“怎麼會住進玉米衚衕?”

  我說:“我是來躲債的。”

  他“哦”了一聲,似信非信。

  好在我們缺少交結的理由,無須過多探求對方的虛實深淺,連身為丈夫的他對那個女人都毫無辦法,我又能怎樣?於是我說:“告辭。”

  身後傳來洗衣機捲筒滾動的聲音,機械,枯燥,像一曲死水微瀾的安魂曲。

  第二次見到秦朗,是在一個我想象不到的場合。那是一家用地下室改造的酒吧,離玉米衚衕不遠,我喝了兩杯啤酒,微醺,卻意猶未盡,想透透風之後再回來繼續喝,走出後門的時候,聽見爭吵。

  那是秦朗,還有一個女子。女人說:“你說,我到底哪一樣不比那個瘋女人強?你為什麼要她不要我?”

  秦朗不說話,只是悶悶地抽菸,直到那個女人開始狠狠地捶他,他才無奈地退縮到牆角:“對不起,雖然她有病,可她是我老婆。”

  不可否認秦朗是個不錯的男人,他有一千種理由離開這種暗無天日的生活,惟獨選擇了對自己最不公平的不離不棄,這種堅持真的很難得。

  我突然沒了喝酒的慾望。回到被黑暗籠罩的玉米衚衕,十一點。我儘量輕手輕腳地走過每一扇窗,在秦朗家的窗下走過的時候,忽然聽到一種很奇怪的聲音,說它奇怪,是因為我想不到會在這個時候聽到它。男人沉重的鼻息和女人微弱的呻吟混雜在一起,很壓抑,也很放縱,像夜色低沉的合奏曲中彈錯了幾個音符,顯得那樣蹊蹺突兀。

  難道秦朗比我更早回來了?這怎麼可能!我選擇了離衚衕最近的那一條路,而且,在我走時,那個女人還在糾纏著他。莫非,此間的男人不是秦朗?

  風吹得我一個激靈,看來有人趁秦朗不在家時偷偷地潛入了他家,這個人既然對他行蹤如此瞭解,自然是他頗為親近的人,對他妻子也一定很熟悉,這一點正好可以解釋為什麼他的妻子不反抗,因為她也同樣熟悉他。

  我很同情秦朗,他的身邊隱藏著一隻禽獸,矇蔽了他的雙眼,羞辱了他妻子的同時也踐踏著他們之間的情誼。

  我繼續往前走。墮落的不是我,是這個世界。

  我終於見到了秦朗的妻子,他正挽著她的胳膊散步,路過我房前的時候,他對我笑了一笑:“這是我的妻子蘇媚。”

  蘇媚的形象和我想象中大相徑庭,我以為她應該是個蓬頭垢面瘋瘋傻傻的女人,沒想到她居然很好看,也很乾淨,只是看著我的目光有些呆滯,不過,當她把視線轉入到懷中抱著的洋娃娃身上時,就散發出慈愛的光芒,洋娃娃有點破損,卻非常乾淨,通體散發著一股洗衣粉的清香,看得出來她是把它當成親生骨肉一般妥善照顧的。

  她怎麼會殺死自己的孩子?我愈加疑惑。

  我給了秦朗暗示:“晚上多陪陪你妻子吧,對她有好處。”他卻誤會了我的意思:“過幾天我就要帶她走了,她不會再打擾你了。”我苦笑,無言以對。

  我一直在想秦朗為什麼會搬走,也許他是察覺到什麼了吧,所以不動聲色地離開,不聲張,只為保護一個女人最起碼的清白。可他真的打算就這麼放過那個男人嗎?

  不久之後,我在垃圾堆裡見到了那個洋娃娃,把它撿了回來,至少,它像一個人。在冰冷的午夜,它能收容我的恐懼和孤獨。

  安靜的玉米衚衕不是世外桃源,是墳墓,我在這墳墓中掩埋了很久,久到我幾乎忘記了那個洋娃娃本來的主人,每天晚上,我把它抱在懷裡,用自己的體溫將它一寸一寸焐暖,然後說晚安,用手合上她濃黑的睫毛。

  一年多,蘇媚回來了。

  秦朗是這麼解釋的,走了一遭,還是發現玉米衚衕最好,可以把這個世界給蘇媚的傷害降到最低點。看起來,他好像根本就不知道那天夜裡所發生的事情,而蘇媚突然就哭了起來,她抓住秦朗的胳膊,大聲地問他:“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秦朗竭力安慰著她卻無果,眼見她快要歇斯底里起來,我嘆了一口氣,跑回屋裡抱來了那隻洋娃娃,遞到她手上的時候,鼻子一陣痠痛,好在她立刻停止了躁動,溫柔下來。

  我到底還是告訴了秦朗,其實玉米衚衕並不像他想象的那麼安詳,有一些他所不知道的罪惡,在他大意的時候疏漏了進來。

  他的笑容立刻就僵硬了,面容扭曲:“是你親耳聽到的?”

  我點頭。他點起了一根菸,猛地吸了一大口,想起什麼似的,又遞了一根給我:“謝謝你,其實我知道你是誰,可你放心,就衝你剛才說的那些話,我也會幫你死守住你的秘密。”

  他攀上了我的肩膀,為我點著了火:“入室搶劫而已,我知道你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我突然在他誠懇的表情之後,發覺到了一抹狡黠。他並沒有表現出該有的憤怒,緊張是有的,但還沒有我想象中的那樣嚴重。另外,他抽的是兩千多一條的天價煙,這一切,都出乎我的意料。

  我突然意識到,真相可能不是我想象的那樣簡單。

  我是看著秦朗出門的,玉米衚衕的夜來得格外早,只是七點多而已,巷子便空了,所以只有我知道他每晚必定會出去一次。不知道他用了什麼方法,能夠讓一個那麼癲狂的女人乖乖地留在家裡而毫無動靜。

  在他走後,我推了推他家的門,打不開,然而稍微觀察,就能發現只要輕輕一扭,那把鐵鎖就會應聲而開,可是我終究沒有勇氣走進去,因為裡面的那個女人是顆炸彈,說不定會在我進去之後爆炸,暴露我的位置。

  我能做的只有等待。

  這扇門到底是為誰而開?玉米衚衕的夜色濃釅到可以掩蓋一切,如果想要抹掉一些罪惡的印痕,這裡實在是再合適不過的場所。

  這裡的老人們決計不會想到,蘇媚家的門形同虛設,沉悶的腳步之後,一個黑影毫不設防,熟門熟路地走了進去。

  同樣的聲音再度響起,像只肆無忌憚蹂躪獵物的野獸,蘇媚困盹中只是發出微弱的哀嘆,宛若人事不省。人在正常的睡眠條件下受到如此強烈的刺激,不可能毫無察覺,除非是被人下了藥,安眠藥。

  接下來的幾天裡我跟蹤了秦朗,上次酒吧中那個女人終於成功地被他擺脫了糾纏,這一次,他跟一個豐乳肥臀的女人走進了全市最好的一家五星級賓館。

  深夜造訪蘇媚的男人又換了,換了一個又一個。我終於明白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秦朗為什麼能抽得起那樣名貴的煙,為什麼能住如此豪華的賓館,是因為有一個矇昧無知的女人淪為了他聲色犬馬荒淫無度的榨汁機。難怪他會堅持不跟她離婚,除了她,誰會提供給他源源不竭輕而易舉得來的財富?

補充糾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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