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馬步的齊瑞

一

　　齊瑞和我是一個院子裡長大的，但小時候我們並不特別要好，主要因為齊瑞是一個沉默的人，不愛說話。我們在院子裡碰見某個熟人，我會叫王叔叔、張阿姨。而他要麼低下頭，要麼扭過身子，從來不會主動叫誰。

　　在學校也一樣，有時在校園裡與某個老師迎面相遇，我會叫一聲：老師好!齊瑞不會，我曾經看到他嘴唇囁嚅著，就是吐不出一個字。上課的時候，老師提問要是叫到他，齊瑞也總是低下頭。有些問題他肯定是知道答案的，可他卻臉漲得通紅，一個字也說不上來。老師只好讓他坐下。我坐在他旁邊，看見他額角竟然有晶晶亮的汗粒。經常出現這種情況以後，老師們就不再向他提問。

　　齊瑞沉默得像不會說話，但我向你保證，他說話流暢正常，只是過於羞澀，使他常常關緊自己的嘴，以致沉默成了習慣，大家也都習慣了這個害羞、沉默的齊瑞。我是他唯一的朋友，準確地說，我是唯一和他待在一塊的人，所以，我成了他的朋友。

　　初一時，我和齊瑞曾經被高年級的同學“借錢”，那時候家裡不會給我們多少錢，但遇到這種事情，還是使我們驚慌失措，不，是我驚慌失措。

　　記得當時那個比我們高出一頭的男生站在我們面前，擋住了陽光，兇狠的眼神，兇狠的聲音：借點錢給哥哥。我嚇得老老實實去掏衣兜，那裡有五塊錢，是我好不容易攢下來準備買拳擊手套的。這時我聽到齊瑞說：我不認識你。齊瑞的話使我們都大吃一驚。我吃驚的是他竟然開口說話了；那個男生吃驚的是這樣一個瘦小的男孩竟然敢說這種話。他伸出粗壯的右手，抓住齊瑞的喉嚨：是不是揍你一頓你才認識我啊?

　　齊瑞兩隻手一齊用力，使勁抓住那男生的手。兩個人僵持著，因為那男生想只用一隻手來教訓他。齊瑞突然喊：嶽威快跑。我愣了一下，那男生急了，伸出另一隻手來抓我，齊瑞忽然伸出腳來踢那男生的腿。那男生把手收回去，兩手用力把齊瑞摁在地上，齊瑞兩腳亂蹬，還在喊嶽威快跑。我撒腿就跑，等我找到院裡小劉哥哥和我一塊返回時，只見齊瑞躺在地上，臉上有青紫的傷痕，衣服口袋也被撕破了。

　　二

　　不久之後，那個男生又來找我們的麻煩，不過這次他一點好處都沒得到，他毫無防備之下，齊瑞突然一頭撞倒他，然後騎到他身上，叫我也一齊用力壓著他，直到他答應不再來找我們。他跳起來，對齊瑞說：你，好樣的。我會一直記得你的。然後拍拍齊瑞的頭，走了。

　　我擔憂地對齊瑞悅，他會不會來找你報復?齊瑞說，我不怕。齊瑞說，我要練得壯壯的，我要比他強壯。我說，好，我和你一起練。

　　沒想到，齊瑞的辦法是扎馬步。我不清楚他選擇這個方法的原因，但是我沒辦法和他一起練，因為齊瑞的練習不分時間地點。下課的十分鐘，除了上廁所，他都在教室後面的空地上扎馬步。體育課自由活動時，他就跑到操場邊一個人扎馬步。我也想和他一起練習，但同學們的目光裡有著明顯的笑意，那些笑意中藏著的是對傻子的譏諷。我可受不了這個。

　　而齊瑞可以旁若無人。他一向沒有朋友，除了我。但是，我卻不能在這種時候堅定地和他站在一起。我只能小心地提醒他，不要這樣練習，別人會笑的。他卻不在意，我行我素。

　　不知不覺中，我和齊瑞漸漸保持了距離。其實，我只是不想那些嘲弄的目光也落到我的身上。齊瑞旁若無人的堅持，換來的是更大的知名度，他漸漸從全班的笑柄變成全校的笑柄，全校都知道初二(2)班有個齊瑞，整天扎馬步。

　　嘲諷的高潮在一天中午，齊瑞在操場一角扎馬步，初三(8)班的胖子和一大群人慢慢晃到他面前，於是很快圍攏了一大堆人。齊瑞扎著馬步，胖子走到他身前，蹲下身來，搖搖齊瑞的腿，說，好粗好硬的腿，肯定堅如磐石。眾人鬨堂大笑，胖子緩緩站起，忽然一個掃堂腿。齊瑞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在地上。於是笑聲震天。齊瑞慢慢站起來，又紮成馬步。胖子停住笑聲，忽然用力一推，齊瑞站不住，退後幾步，又一屁股坐在地上。胖子大笑說，馬步，狗屎!齊瑞坐在地上，瞪著胖子，一言不發。

　　那天，齊瑞終於沒有再扎馬步，而從那天起，我就不再和齊瑞在一起了。

　　三

　　沒想到，齊瑞第二天又開始扎馬步。並且，他一直紮了下去，逐漸紮成校園裡平常的一幕，沒有人再在意齊瑞，在意他的馬步。直到，齊瑞的馬步成為學校裡的風景。

　　那天我們學校來了幾個老外，他們正好看見了齊瑞，齊瑞那時照例在操場一角扎馬步。許多同學都對老外感覺好奇，所以他們身邊很快圍了一大群孩子，只有齊瑞，目不斜視，表情肅穆，上身端正，兩腿有力，真正的四平八穩。老外掏出相機，噼噼啪啪對著齊瑞拍了起來。後來，老外們進了校長室，校長親自將他們送出校門。

　　而齊瑞的馬步，就此成了學校討論的熱點。我心裡有點沮喪，如果當時我和齊瑞在一起，那我也會是學校的風景。而不得不承認，我心裡還有一點點嫉妒，因為我明白，這個沉默的齊瑞其實遠比我強。我不是說成績，我們的成績都是中等，我是說……你知道我的意思。

　　很快我們就上了高中，在我們這樣的小城市，我和齊瑞自然又進了同一所高中，只是沒有再在一個班。但是，齊瑞仍舊是那個扎馬步的齊瑞，很快他就成了學校的名人。但這關注又有如一陣風，呼啦啦一下就刮過去了。日子在新鮮過後，開始波瀾不驚。

　　直到那一天，那天——說起那天我就很激動——在離我家不遠的巷子裡，我看見了齊瑞，他對面是當年用掃堂腿掃過他的初三(8)班的胖子。齊瑞的個頭和他差不多了，只是沒他壯實。我聽見齊瑞說，你再來掃我。然後他紮下了馬步。我聽見自己的心跳得很厲害。胖子有點猶豫。齊瑞說，你來。我看見胖子衝了上去，一個掃堂腿，齊瑞沒有動。胖子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我激動不已，站在那兒，呆呆的。齊瑞轉過身，看見我，愣了一下，慢慢向我走來。

　　嶽威。齊瑞叫我。

　　我聽見這個聲音，陌生又親切，就像開啟了一扇門。我心裡有無限多的話要說，而出口的卻是：他怎麼掃不倒你?

　　齊瑞笑笑，拉開褲腳，我看見綁在他腿上的沙袋。

　　就這樣，扎馬步的齊瑞又成了我的朋友。這次，我相信，不管什麼情況，我都會一直和他做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