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覺打工夢

[ 現代故事 ]

打工至少能解決溫飽,可它就像一塊雞肋,消耗了他們的所有青春,讓他們變得越來越膽小,沒有希望,也不敢絕望。

  原地踏步的群體

  東莞南城步行街坐落於新城區中心。冬日,這裡行人稀少,各路品牌服飾安靜地陳列在敞亮的商店。巨幅廣告裡,女人裸露出曲線,男人西裝革履,賣弄著慾望與格調。步行街的對面,碩大煙囪兀然聳立,滾滾濃煙扶搖直上。錯亂的時空感。

  偶爾,36歲的呂蓮娟會來這裡走走,看著模特身上的時髦服裝,有時也幻想自己穿上的模樣。但也僅是幻想而已。身上的外套,是花32塊錢在地攤上淘來的,已伴隨她度過3個寒冬。

  她來東莞10年了。2010年以前,她在東莞南城一家電子廠的無塵室裡,日復一日地擦拭電子零件,悄然消耗著青春歲月。

  呂蓮娟是數以億計的中國農民工群體中的一員。過去二十餘年,他們潮水般從各地農村湧向城市,湧向珠三角與長三角地區。他們聚集在城鎮,提供著最低價的服務;他們建造起城市的一磚一瓦;他們進入工廠,推動工業化工程,實現著中國的崛起夢。

  這些農民工吃苦耐勞,夜以繼日出賣著最廉價的勞動,生產各式產品:從玩具、服裝、運動鞋到機械裝置、電子產品甚至波音飛機、空中客車的零部件。“中國製造”走出國門,充斥全球市場每一個角落。

  過去10年,“中國模式”開始被討論、被總結、被歡呼、被沾沾自喜。2008年,中國舉辦豪華的奧運會,向世人展現其高大的身軀。2009年,《福布斯》文章稱,廉價產品為中國積累了2萬億美元,中國開始了大規模全球收購行為,令世界驚呼:“中國太有錢了!”

  過去10年,這個群體始終伴隨著聳人聽聞的故事:切指斷臂、 跳樓討薪……不斷重新整理人們對生活的想象,被關注、被同情;被窺視,被消費。

  “東莞在劇變,但我們沒有變,”對於呂蓮娟來說,10年來,工資的增長如逆水行舟,物價的飛漲卻像脫韁野馬,而她搖身變成兩個孩子的母親,生活負擔日益加重。10年前,她和丈夫從廣西桂林的鄉村出發,來到這個世界工廠,埋進轟隆隆的機器聲中,推動這個國家邁向現代化。10年間,世界一日千里,呂蓮娟及所屬的群體,極少數人幸運而艱難地躍進另一個階層;另一些人,卻透支了體力和腦力,帶著一身傷殘,被拋回了農村。而她則如同沉默的大多數,在原點徘徊,接受命運,節衣縮食經營每一個日夜。

  被收容的流民

  2000年,孩子才滿兩歲,呂蓮娟隨丈夫來東莞打工。當時南城步行街還只是一條臭水溝,要3年以後才建設起來。她在臭水溝旁邊的下潡村住了下來,下潡村的樓房當時還毫無蹤跡,她望著一片矮小丑陋的瓦房,心想,家裡的村莊真是比這裡美多了,只是那裡太窮了。

  在廣西灌陽縣江口村,呂蓮娟一家3口人種著6分田,“根本沒法養活自己”,她說。大多數內陸農村遭遇著江口村同樣的貧窮。中國地少人多,人均耕地不到一畝田,實行家庭承包責任制以後,勞動生產率提高,勞動力大量過剩。1997年之後幾年,農產品市場疲軟,銷售困難,農業生產收入連年下降,還得上交各種沉重的稅費。青壯年農民無所事事,過著貧困的日子。

  在堂妹的介紹下,呂蓮娟進入東莞新科電子廠,400塊錢包吃包住。丈夫則在傢俱廠的流水線上,做油漆工人。兩人拿著不到1000元的月工資,花去120塊錢,在村裡租下了一間小房子。下潡村遍地是打工者,夏天夜晚,賣西瓜的小攤販把西瓜切成小片,一晚能賣兩千片。出租屋擠不下太多人,少年都睡到門口、街上。夫婦倆的小房間只能放下一張小床,勞累了一天之後,他們偶爾躺在床上,暢想著未來。那時,他們還有夢想。

  生活的艱辛在於,滿是未知和驚險。那時,每個農民工都要辦理暫住證、就業許可證、外出打工許可證,每年辦理各種卡證要花上三五百元。若是被查出沒有證件,就要被抓到收容所改造勞動。不僅要補辦證件,還要罰款兩百元以上。每一天,治安隊都要到村裡來查證,治安員隨意闖進他們的屋裡,搜查、抓人。

  呂蓮娟夫婦老老實實辦證交費,提心吊膽,總算平安度過那幾年。可她的老鄉則沒那麼幸運——保君三度被抓進收容所,譚大哥掏出暫住證,治安員接過後就將之撕成兩半。孫大叔因為操著和打架者同樣的口音,也莫名其妙被抓進收容所,不僅罰款兩百,還要被懲罰掃地、洗被子。

  2003年3月17日晚,一名大學生走在廣州街頭,他因沒有暫住證,被廣州市黃村警方抓走。在收容所,他被腳踢拳打、肘擊棍捅,3天后,死於救治站。

  大學生的墓誌銘寫著:以生命為代價推動中國法治程序,值得紀念的人——孫志剛。

  艱難漲薪

  2004年春節剛過不久,廣東、福建、浙江等沿海地區開始出現“民工荒”。由於農副產品價格上漲,一些農民工選擇在家務農,不願回到工廠,不願繼續忍受惡劣的工作條件。

  2004年,因為缺工,呂蓮娟成了新科電子廠的正式員工。她有了工資卡。9月,她的底薪為440塊,加班114小時,再扣除16塊錢綠化費,最終能拿到1179塊錢。兩個月後,她開始有了養老保險。這突然的改善讓她開心了好一陣子。

  每一天,她6點鐘起床,在6:50之前趕到無塵室的流水線上,開始清理磁頭,到了下班,通常已是晚上七八點,天已經完全黑了——她難以見到廠外的太陽。每一天都累得腰痠胃痛,可她心甘情願地忍受這一切,賺錢的唯一辦法是,加班、再加班。

  好景不長。9月,金融危機暴發了。押寶於出口導向的沿海中小企業紛紛倒閉,2500萬農民工失去工作。他們大多數沒有得到任何補償,默默返鄉,或是往其他地方遷徙。

  呂蓮娟所在工廠也遭到金融風暴的襲擊。2009年開始,工廠不再讓她加班。賺不到更多錢,她也“跟著感覺走”,跟著其他工人消極怠工,在正常上班時間,故意放慢速度,或者乾脆站著不幹活。

  當不滿情緒向生活蔓延之時,新的生命悄然降臨。2009年6月,肚子裡的小女孩已經4個月大了,呂蓮娟忐忑不安地辭掉了工作。她想起那個挺著大肚子上班的工友,竟然生下一個渾身烏黑的嬰孩,那孩子不久就死去了。4年前的一個早晨,她剛去上班,因為吸入過量消毒水,暈倒了。之後住院四十多天,除了醫療費,呂蓮娟沒有得到任何補償。她經常頭痛,她想那也許是工作落下的後遺症。

補充糾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