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丁白河,名字取自家門前的那條潮白河,爺爺拍的板兒。
他是丁家三個院裡惟一的男丁,此前,丁家的另外兩個媳婦已為丁家生了5胎女兒,每一聲呱呱墜地的啼哭都氣得爺爺幾天吃不下去飯,直到他的出現,爺爺才如獲至寶般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據說,因了他,一向喜歡將一分錢掰成兩瓣兒花的爺爺竟然請了全村的人來喝酒,這讓丁家的另外兩個媳婦妒嫉得就差去找婦聯了。
爺爺給他取這名字的意思,是想讓他的生命如這濤濤不絕的潮白河水一樣生生不息。要說他還真孝順,充分繼承了潮白河水的優點,只是,他繼承的,不是潮白河的源遠流長,而是,潮白河的寬——他太胖了,肥頭大耳、腰寬背闊的樣子簡直和北極熊一樣。
村裡人都叫他白河,只有我叫他百合。當然,那是我高興時的叫法,不高興時,我便叫他胖百合兒或者肥百合兒,一個“兒”字,蓄滿了我對他的輕蔑。
我叫他百合不是沒來由的,母親酷愛養百合花,而他又白又胖,一張嘴每天不停地吃啊吃,一張一合的樣子像極了百合花的喇叭花口兒。
大家都說,他的胖根本就是爺爺慣的,從小家裡只要有好吃的,比他大的比他小的女孩兒們都只能看著,有時最多每人分上一點點兒,而他卻可以敞開口兒地吃。以至只比我大4歲的他,體重卻是我的一倍還拐彎兒。
從我記事時起,他的嘴便沒閒著過,爺爺兜裡大大小小的毛票與鋼蹦兒,都化做了他嘴裡的各種零食。每天,他的任務便是不停地吃東西,讓人不得不懷疑他的前世是不是天篷元帥的嫡系傳人。
整個童年,我一直不遺餘力地做著兩件事:嘴饞時,將有限的馬屁集中火力都拍在他的身上;嘴不饞時,將因嫉妒而生的暗鬼轉變成陽光下的嘲諷與挖苦。
彼時,他的四肢是否發達我倒沒注意,但他的智商卻低得令人髮指,每每我的嘴唇一上下翻飛,他兜兒裡的好吃的便如雪片般飛到了我的嘴裡。
曾經,私下裡,胖百合一臉憧憬地對我說,他這輩子最大的理想是當一名大學老師。他說,他喜歡政治,喜歡和大家洋洋灑灑地談論國內國際的時政大事。
他的話讓我的嘴撇得差點兒把臉一分為二了,我說:“胖子,你能想象一頭豬站在講臺上會是什麼樣子嗎?”
說完,我撒腿就跑。
胖百合的小命兒一直不錯,在家有爺爺罩著,一大家子二十幾口人,除了父親,他誰都不怕。
村裡地少,父親東挪西借,花十多萬塊錢買了輛大貨車自己跑運輸。那個時候,家裡雖不是財源滾滾,但債務卻一天天地減少,並且,父親還利用跑省城的機會給家裡添了彩電冰箱,日子在村裡也算數一數二的。於是,借了胖百合的光,我也過起了有肉吃有零錢花的日子。
然而,美好的生活總是那麼短暫,我13歲那年,一切幸福戛然而止。
那年冬天,父親去山西拉煤,由於疲勞駕駛,車翻下了山,從此父親再也沒能站起來。
訊息傳回家,大伯和二伯結伴兒去山西料理車禍的後事,母親和爺爺留在家裡四處籌錢給父親看病。
父親出車禍的第二天,院子裡突然擠滿了人,一小部分人是來慰問的,更多的,則是聽到了訊息跑來討債的。
那一天,一向人高馬大、說話聲如洪鐘的爺爺忽然就矮了下去,不停地給這個那個的倒水遞煙。
那天中午,和父親一起長大,平時和父親好的像親兄弟似的曹貴把一張紙塞到母親手裡,低低地說:“大嫂子啊,三兒剛買車時從我那拿了2000塊錢,這錢呢,我也不要了,我家喜鳳兒早就想買臺電視機來著,我看你家這電視也不怎麼看……”
曹貴開了個頭兒,人們便如夢初醒般紛紛惦量著手裡的欠條兒管母親要這要那,任爺爺好話說盡亦無濟於事。
家裡亂成了一鍋粥,最初大家還根據手裡欠條兒的多少要東西,到後來竟然發展到見什麼拿什麼。爺爺氣得只嚷了兩嗓子便暈倒在地上,母親嚇得不知所措,坐在爺爺身邊只剩下了喊“爸”,我更是嚇得哇哇大哭。
突然,有人一陣風兒似的衝進了廚房,等我看清是胖百合時,他已經抄了一把菜刀攔在了大門口兒,胖百合瞪著腥紅的雙眼,一字一句地說:“叔叔大爺們,父債子償。和老丁家有點情份的,把東西給我摞下,我爸欠你們的,我還,三年還不完五年,五年還不完我還一輩子;一點情份都沒有、就想看老丁家家敗人亡的,那就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了,原來長得像彌勒佛似的胖百合兇起來竟然如此的嚇人。
有史以來的第一次,我把胖百合當成了英雄。
家是保住了,生活卻從此一落千丈。
彼時,胖百合讀高三,在學校裡住校,我讀初二,已經懂得不再亂花錢,並且,一放學便知道照顧父親或是幫爺爺和母親下地幹活兒。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過去了。
夏末的一天,我和胖百合與母親一起,在田裡給玉米施肥,突然,二孃風風火火地跑了來,遠遠的,二孃直著嗓子喊:“白河他娘,快回去,家裡出事了。”
是父親。
那天,胖百合的班主任氣呼呼地到家裡來找他,父親問是怎麼回事,老師說,高考的分數下來了,一向學習很好的胖百合最後考的那科竟然沒及格,老師不相信,專門跑去教育局找人查了他的試卷,發現胖百合的卷子上所有的選擇題竟然沒有一道是對的,而且,讓人奇怪的是,如果把答案依次向上提一下,所有的答案又都是對的,這讓一向對胖百合寄予厚望的班主任心痛不已。
班主任疾風暴雨般的盛怒之後,見父親一言不發,忽然就明白了什麼。班主任走過來,拍了拍父親的肩膀,低低地說了一句:“老丁,你生了個好兒子啊。”
班主任老師走後不久,二伯過來借鋤,意外地發現父親用他僅剩的一隻手,推翻了輪椅,把自己吊在了院子裡的那棵棗樹上,二伯嚇得一邊抱住父親,一邊大喊著:“來人哪,救命啊。”
被救過來的父親像受了刺激般只喃喃地重複著一句話:“我是個廢人,別讓我再拖累孩子們了。”
胖百合跪在床邊,哭著對父親說:“爸,我知道我錯了,可你不能拋下我和妹妹不管啊。有你在,我們就是一個完整的家,你得看著我娶妻生子,你得把二丫風風光光地嫁出去啊……”
初秋,胖百合和村裡的其他幾個人南下去了深圳,成為千千萬萬個城市建築大軍中的一員。一次次地,他給家裡寫信,說在深圳混得不錯,並不停地往家裡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