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生活中,是否就缺了這樣的一聲招呼、一個微笑?
我搬進新房子後,頭一件事,就是把遠在千里之外的老孃接來享福。
沒過幾天,我剛下班進門,一眼就看見妻子坐在沙發上生悶氣,見了我就嚷嚷:“我說,你得好好說說你那個瘋瘋癲癲的老孃了,別人都以為咱們家有個精神病呢!”
我一聽就火了:“你瞎嚷什麼呢!我娘一向好好的,誰說她有精神病?”
“整個小區的人都說了!”妻子不甘示弱,把聲音抬高八度,“你知道這幾天你老孃鬧了多少笑話嗎?她見人就喊‘你好’,這也不打緊,喊就喊了唄,別人說個‘你好’就得了,可她不幹,還要不清不楚地跟人家說話,誰聽得懂她在說什麼呀?人家問她,笑她,罵她,她也聽不懂,只是一個勁笑笑笑!你說,這不是有毛病是什麼?我每天一出門,就有好多人用那種眼光看著我,都曉得我家有個精神病呢!”
聽完妻子一頓急風暴雨般的控訴,我明白是咋回事了。這也是我當初接老孃來新家最擔心的地方。老孃在山溝溝裡窩了一輩子,除了家鄉話,別的話一概聽不懂,而在這裡,人們都說普通話,我只勉強教會了老孃說“您好”、“謝謝”、“再見”這幾個詞。老孃不是精神有問題,只是嘴巴閒不住,而且把老家的習慣帶到了這裡來。
我沒好氣地衝妻子說:“行了,行了,他們那些人才有毛病呢!我娘呢?”
妻子一撇嘴:“吃了飯就出去了,誰知道她到哪兒瘋去了?”
我掉頭下樓找老孃,在樓下廣場見到了她,原來她剛才上街轉去了。我和老孃回到樓梯口時,剛好從上面走下來一位男鄰居。這人拿著個公文包,臉上戴著眼鏡,一副文質彬彬的樣子,不過平常難得碰上一回面,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他究竟姓什麼,做什麼工作。
就在這時,老孃忽然衝他喊道:“您好!”男鄰居一愣,也說了句:“您好!”
老孃接著問道:“去上班呀?”當然,老孃的普通話達不到這個水平,她說的是家鄉話。男鄰居自然聽不懂,問道:“您說什麼?對不起,我沒聽明白。”
老孃臉上笑呵呵的,說道:“是啊,回去吃飯,剛在外面轉了轉。”我一聽,老孃答的話根本就是驢唇不對馬嘴,不禁暗暗著急:行了,娘,別那麼多廢話了!
男鄰居一臉奇怪,看我一眼,又把眼光轉回到老孃身上:“您有什麼事嗎?您找誰?”
我臉上一紅,急忙跟他解釋,這是我母親,剛從鄉下來,不會說也不會聽普通話。他長長地哦了一聲,母親又莫名其妙地說道:“是呀,這是我兒子。”
男鄰居笑了:“大娘,我聽不懂你的話呀!”老孃還是自顧自說著:“咳,哪裡呀,跟他老子長得一個模樣,黑木炭頭一根,見了人也不會叫人,呵呵!”
我發現男鄰居看母親的眼光變得異樣起來,似乎在看一個不可理喻的瘋子。我不禁扯了一把母親,用家鄉話說:“行了,行了,咱上去吧!”誰知老孃說急什麼呢,打個招呼耽誤多少事?
可人家已經十分不耐煩了,丟下一句:“對不起,我要上班了。”從我們身邊走了過去,背後又傳來一句嘟噥,“真是莫名其妙!”
“好,好!”老孃扭轉身,眼光追著男鄰居的背影,大聲說道,“一定去,一定去!”說完,滿面笑容地抬腿上了樓。
我看著老孃開心的笑臉,既感到好笑,又感到心酸。剛才老孃和別人這一番對答,在旁人看來,根本就是雞同鴨講,全不搭邊。老孃也真是的,明知道自己不能跟別人交流,說句“您好”就算了吧,卻偏要說那麼多話,別人聽來就像在自言自語,也難怪人家會懷疑。
回到家,我把門“砰”的一聲關上,一屁股坐到沙發上,瞪了老孃半天。考慮了很久,最後我還是衝老孃說道:“娘,以後你別見人就打招呼了,當他們全不認識就行了。其實,我們誰也不認識誰呀,用不著這樣,再說,人家也會煩的。”
老孃一聽,似乎感到很意外:“怎麼會呢?俗話說得好,‘伸手不打笑臉人’呀!明明是熟人,見面哪能不打個招呼?我不相信,哪有打個招呼也嫌煩的人?”
“可人家說什麼你聽得懂嗎?”我一下提高了聲音,“你根本就不知道人家在說什麼,人家也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他們都以為你有精神病呢!”說完這句話,我猛地站起來,走進了房間。
過了半晌,我才從房裡走出來,悄悄一看老孃,只見她呆呆地坐著,臉色灰暗,彷彿一下就老了幾歲。我心中不忍,顫抖著說:“娘……”
老孃擺擺手:“不用說了,我都明白了。”
這之後,我陪老孃上樓下樓,再也沒見她跟誰亂打招呼了,連“您好”也不說了。遇見鄰居,她就把腦袋低下來,我看了又覺得難受,母親這副模樣像是做錯了什麼事似的。
過了沒多久,老孃就提出要回老家,而且說不出理由,只喃喃地說:“在家裡好,在家裡好。”
我本來還想勸她,但一看老孃黯然慘淡的臉龐,心下一驚,自己把老孃接來是想讓她享福的,可現在事實證明,老孃只怕是來受罪的。不得已,我只好同意了。
我請了假,送老孃坐了火車,又坐汽車,風塵僕僕回到了老家。一踏上老家的土地,老孃精神為之一振,臉色居然一下紅潤了好多,她如釋重負地籲出一口氣,說:“終於到家了!”
從鎮上到村裡,還要走一段路。經過一個小店鋪時,我看見店裡有個跟老孃一樣年紀的阿婆,正坐在小椅子上搖扇。我在家的時間很少,說實話好多人都不認識,人家也不認識我。老孃臉上喜洋洋的,衝裡面的阿婆喊:“六姐!吃了沒呢?”
裡面的阿婆站了起來,笑著問:“哦,是八妹呀!剛吃了,你回來了?”
“是啊,回來了!”老孃眉開眼笑,“我去兒子家住了幾天。”
阿婆看著我問:“這就是你兒子呀?”
老孃說:“是呀,他就是我兒子!”
阿婆笑著說:“哎呀,我都不認得了,小夥子長得真精神喲!”
老孃樂得合不攏嘴:“哪裡呀,跟他老子長得一個樣,黑木炭頭一根,見了人也不會叫人,呵呵!”
阿婆熱情地喊著:“有空來聊聊啊,好久沒見你哩!”老孃說:“好,好,一定去,一定去!”
老孃歡歡喜喜地走過了小店鋪。接下去,碰見的熟人越來越多,老孃見了熟人,都要停下來跟人說上幾句。走著走著,我呆呆地站定了,望著前面老孃的背影,眼眶紅了:老孃真的沒有精神病,她在城裡跟人家打招呼,說的那些驢唇不對馬嘴的話,其實應該是最搭邊的,只不過她不知道,對方的回答並不是她預想中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