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姐

[ 親情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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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真是一個難以捉摸的東西。我真的沒有想到,一向開朗的三姐會成為精神病患者。

都說性格決定命運,可從三姐的命運來看,這句經典名言就有些勉強。因為人的一生總是被環境所左右,總是充滿變數。又比如我,如果不是高考後跳出農門,我可能和三姐一樣至今仍在泥土裡苦苦掙扎,甚至會更慘。可命運似乎又是冥冥中註定了的東西,儘管你使出渾身解數卻難以逃脫上蒼的安排。

三姐是我的親姐,可我姓崔,她姓劉。我必須承認,三姐的這一變故與我有關。因為我的出生,三姐才被迫改為姓劉。這其中固然有父母重男輕女的因素,更直接的原因是窮困潦倒的日子已無力為她提供最基本的物質所需。

那是天災人禍仍在延續的上世紀六十年代的第四個年頭,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冬日,在三姐撕心裂肺的哭聲中,作為中介人的姥爺把四歲的三姐背到了小姨家中。小姨婚後五六年一直未生育。已經懂事的大姐二姐和哥無奈地踏著雪泥遠遠跟在姥爺身後,一路與三姐的哭聲遙相呼應,戀戀不捨地把朝夕相處的小妹送到了小姨的村邊。

作為交換和安撫,姥爺從小姨家背來了半布袋高粱。娘看見高粱再次昏厥在炕上,一向堅強的爹一腳踹倒高粱布袋,淚流滿面地在村外雪地蹲了半夜。多年後回憶起這心酸的一幕,哥仍眼圈發紅,對我說:咱家本來就窮,又添了你,稍有一點辦法,咱爹咱娘也捨不得把雙蘭送人。三姐叫雙蘭。

三姐的到來神奇般地拉開了小姨家人丁興旺的序幕。後來,小姨接二連三生了三女兩男。人多勞少的境況使剛讀小學四年級的三姐不得不放下書包扛起了鋤把,這個聰慧活潑的學校文藝骨幹變成了人民公社戰天鬥地的一名小社員。

〈2〉

門崗打來內線電話,說那個精神病又來了,你見不見?我略微遲疑了一下,還是邁動了無奈的腳步。門崗毫無表情的電話讓我心裡有一點不快,可我不能怨他,因為此前我始終沒有公開承認這個精神病就是我的三姐,別人也都以為她是有偏執狂的上訪者,因為每天都有類似的人把新聞單位當作青天大老爺而屢屢登門告狀。

我不耐煩甚至用厭惡的口吻質問她為什麼坐在單位門口讓我丟人現眼。她一臉憔悴的無奈,低聲說:你讓我去找誰?

是啊,在這熙熙攘攘的城市裡我是她唯一的親人。在別人眼裡她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精神病患者,而在我面前她是血緣和親情,更何況是我排擠了她幼年應該享受的至愛親情。雖然多年滋生的虛偽心理和諸多的無奈,使我不願在大庭廣眾之下承認這個骯髒的鄉下人就是我的親姐。可三姐的反問還是撞擊了我幾欲麻木的心扉,漂浮起的良知浪花沖刷著我的虛偽和寡情。我掏出二百元塞入她的衣兜,溫和了語氣對她說:回去吧,好好種地也能過上好日子。

三姐搖搖頭,以沉默拒絕我的建議。我知道她的倔強,她從小就是如此。在小姨家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回到崔家她總是笑眯眯的,不肯讓爹孃知道她的委屈。有一年在生產隊噴農藥中毒,三姐幾乎喪命,爹孃帶我前去探望,三姐躺在病床上虛弱的臉上仍擠出堅強的笑容,連說沒事兒,說著話眼淚撲簌簌掉在孃的手上。後來我想,這眼淚不知容納了三姐多少辛酸。在我們崔家的老四到劉家變成了老大,這不僅僅是簡單的數字次序問題,更是汗水與負重的標誌。小姨親生的五個孩子都讀到了初中以上,掙工分和後來的責任田都落在了姨夫和三姐的肩上。起早貪黑,有幾次三姐暈倒在田間。走出小姨的家門,娘抹著眼淚對我說:要是沒有你,你三姐也走不到這一步。記住,以後有了能耐千萬別忘了你三姐。

母親的話嵌入我懵懂的記憶中。考上師專那年臘月三姐出嫁,我知道後,儘管面臨期末考試,仍請假回家為三姐送行。當我踏著夜色趕到小姨家時,三姐很是感動,自豪地向每一位幫忙的鄉鄰介紹我:這是俺兄弟,上大學哩。

三姐的丈夫是鄰村一個姓楊的退伍軍人。楊家與劉家一樣都是人多勞少,條件較差。寒酸的兩家陪送的嫁妝和操辦的婚禮自然也寒酸了一些。為此,三姐怏怏不快,一臉凝色。我知道三姐要強的個性,怕她生氣,第二天返校時又到楊家看望三姐。

塵土盪漾,冷風拂面,三姐送了我很遠。我勸三姐不要為此事生氣,好男不吃分家飯,好女不穿嫁妝衣,以後會好起來的。三姐的氣消了許多,自信地對我說:放心,我以後過的不會比別人差的。

臨上車,三姐塞給我五塊錢。我知道這是三姐的血汗錢,堅辭不受。三姐生氣地說:你看不起三姐是不?等你以後條件好了再還我。車如一片枯葉絕塵而去,消瘦單薄的三姐在我的回望中漸遠漸小,紅圍巾扎眼地牽著我的視線。我在心裡為三姐祝福。

補充糾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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