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小學升初中;那一年,家鄉的雨突然的特別多;那一年,口蹄疫的瘟神最先從英國開始蔓延,襲擊了整個中國,襲擊了整個世界;那一年,很多牲口被無情的殺害;那一年,在老家,被殺了的每頭牛,國家給的補償都少得可憐,大牛通通元人民幣,小牛元人民幣;那一年,太多人的眼神充滿哀怨;那一年,發生了太多令人難忘而苦澀的事情。我們家的牛沒有被殺,每天都關在屋裡,不敢拉出去逗留哪怕那麼一秒,因為一旦拉出去,就有可能被傳染上瘟疫。感染的都被槍殺了,剩下的,沒有感染的,大家都當成寶貝來呵護,拴在屋裡小心的照顧,每天清理和消毒,一刻也不敢馬虎。我拿到縣裡的初中通知單的時候,父親在喝著酒,他一臉的高興,我看到一種自豪寫在了他微醉的臉上。父親自卑,也很自傲。自卑的是,那個時候,他的許多同學都為官的為官,在政府部門上班的上班,或者從醫的從醫,而父親卻每天面朝土背朝天,幹著粗活;自傲的是,他當時是鎮上為數不多的幾個高中生之一,年輕的時候,鎮裡曾要求他去做鎮長,部隊裡兩次親自到家裡來要他去軍隊裡,以後可以做軍官。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病魔,父親錯過了當鎮長,結果一個父親曾經的同學,初中生畢業的人被趕鴨子上架。鎮長一職,因為我們鎮是苗族自治鎮,國家特別關照,必須由苗族人來擔任,當時鎮上苗族人中只有父親一人是高中畢業。從軍,我們村徒步到中越邊境僅僅三到五個小時,因為越南自衛反擊戰剛剛結束,親眼目睹了戰爭的爺爺奶奶,死活不讓父親去,每次看到爺爺奶奶豆大的眼淚時,父親便沒有決然而去。但是我想,這是父親懦弱和不專一的表現,以後影響了他的一生,終於一事無成。終於,父親的不專一,他的婚外情,他換過的職業和工作,給家裡帶來了困難,帶來了太多的不幸。父親的婚外情從來沒有斷過,在那個人才缺乏的年代,後來父親當過教師,學過醫,做過醫生。然而這一切,都因為國家發現我們村和其它三個村子圍著的地盤蘊藏著錳鐵礦與銀礦而終結。我升初中那一年,國家開始限制私人採礦,而父親早些年的日子是揮霍的,養情人、酗酒、賭博、大吃大喝,每天生活在紙醉金迷中,早已沒有了錢。但是,即使是這樣,父親依然相信,他們六兄弟永遠是一個想法,永遠是一條心,無論誰的兒子上學,六兄弟都會一起承擔費用的。可惜他的想法錯了,他的不爭氣,他的失敗,早就讓大伯和叔叔們失望了,甚至有的已經不相信讀書,學習知識文化可以改變命運的道理,儘管他們還渴望知識文化,遺恨在他們的心中成了永遠的痛,成了永遠的烙印。父親依然每天喝酒,不是在大伯們的家裡,就是在叔叔們家裡,講著我升縣裡初中的事情,藉此希望大家幫忙出學費(那時中國還沒有實行九年義務教育),下地幹活和照顧牲口的任務大部分是由母親來完成。母親早已看透了父親他們六兄弟的關係,看透了父親,他曾經無數次的勸父親要自強,別人永遠幫不了自己的。每次母親這樣說的時候,父親便會用鄙視的目光看著母親,然後大罵,說女人什麼都不懂。然而,他們六兄弟當時都是嗜酒如命,父親因為最後的辦法---賣牲口都不能實行,自己手中也沒有一分錢的時候,他終於有了一種絕望的感觸,開始將信將疑的相信母親的話。大伯和叔叔們,不知道是真的沒有錢,還是故意不幫助,最後他們一個子兒也沒有出,直到開學的那一天,父親才從上一晚的醉酒中醒來。我記得,那一天下著大雨,下了整整一天。父親一大早起來,一臉茫然的抽著他的大煙筒。然後帶上草帽,披上塑膠雨衣,背上鐮刀,飯也沒有吃就出去了,消失在九月的,密密麻麻的玉米地的小路中。我是渴望上學的,儘管恨父親,埋怨他,但是,那一刻,我所有的希望也都寄託在他的身上,所以我默默的看著父親的一舉一動。一種酒後的滄桑,一種無奈的絕望與希望的背影寫在雨中,在我等待的心中,成為苦澀的回憶,成為以後我努力並不放棄任何理想的動力。中午一點多的時候,父親帶著另外一股酒氣,帶著疲憊回來了,他全身溼透了,鞋已經是泥巴的顏色。父親一邊和母親收拾我的行李,一邊罵著他的其中的兩個哥哥和兩個弟弟,二伯的二兒子已經在鎮上念初三,小兒子和我一起升初中,也要到鎮上去了。父親說:平常說的好好的,到頭來什麼都不管,我算看透了。母親則細聲細語的說:孩子他爹,以後多注意一點就是了,畢竟不是他們的兒子,得靠自己,應該看到,他二爹家的小孩上學,你的其他哥哥和弟弟就沒有幫過什麼忙的。父親停下手中的忙碌,若有所思,他或許想起來了,二爹和二孃的辛勞了,想起了什麼。父親去了一個遠房親戚---我叫洛哥的家借來了元錢。下午,冒著大雨,父親走在前面,我跟在後面,我們翻山越嶺,走過漫山遍野栽種著三七的營地,在雨聲中,在水流聲中,在狗吠中,走在泥溼溼的土路上,穿過三七營地圍成的小巷,穿過樹林,向通往縣裡的公路走去。那一天,父親撐著雨傘,披著雨衣走在前面,我帶著草帽,披著雨衣跟在後面。一路上我想了很多很多,相信,父親一路上肯定也想了很多很多。父親一步一個腳印,那背影彷彿道盡了生活的千絲萬縷,道盡了人生的另一份苦難與執著,道盡了他滄桑而無奈的內心世界,道盡了他人生中遇到的世態炎涼。路上,我們一句話也沒有說。到了公路邊,我們的褲腳、鞋都早已溼透了。我們脫下滿是泥的鞋,在積滿了水的地方,在雨中把鞋沖洗乾淨,甩了甩,重新再穿上,把因為走路飛濺在褲腿上的泥沖洗乾淨,擰了擰,然後站在路邊等待客車的到來。父親側著臉看了看我,說:不知道車什麼時候來,坐車到縣裡還得一個多小時。我並不在乎父親說的,我在乎的是,我終於還是可以繼續上學了。第二天,父親安頓了我所有的起居後才回去,回去時依舊下著雨,只是雨小了好多好多。父親離開我時,終於如釋負重,臉上輕鬆了許多。父親依舊撐著雨傘,下了樓梯,向校門口走去,然後消失在雨中。父親是一個多情的人,感情多變,職業也多變,性格豪放且自卑,同時又自大自狂,也是一個信念與理想很不堅定的人,完全沒有母親那樣的務實、堅強和韌性。到我升初中時,他的職業只能有兩種了,不是做生意就是下地幹活,而後來,父親終於還是一敗塗地,無可奈何的每天務農了,生活也每況愈下。父親業餘是木匠,偶爾幫別人做做木具,門、窗、桌椅、床之類的,作為木匠,可惜自己的家裡從來沒有一件像樣的傢俱,這又是父親人生的一種悲哀。但是,我還是不明白父親的許多舉動,比如送我上學,他就很堅定,從來沒有含糊過。或許父親也曾經後悔過,如果沒有那一場病魔,自己當時狠心一點,從軍了,或許人生的結局不會這樣;如果,自己好好的做教師,在醫生這個職位上堅持下去的話,情況也不會如此糟糕;如果,在開礦的那會兒,賺到的錢,自己有規劃,而不是揮霍,那麼現在也不會這麼狼狽。送我上學,也許是父親的一個心願,希望我能證明什麼,為他證明什麼吧。所以,關於讓我上學,他特別的堅定,也很慷慨。幾乎給了他所能給的所有。在父親矛盾的一生中,我對他的恨遠遠大於尊重和敬佩,從懂事起,我與父親的關係從來沒有密切過。讓我記憶最深的,還是他給家裡帶來的傷害、不幸和痛苦。然而作為一個父親,他總是要給我一點美好的地方吧,我想父親給我美好的留戀,就是那些送我上學的過程和鼓勵,還有那些雨中滄桑且孤獨的,但也充滿堅定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