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頭,合同在辦公桌上籤得少了,在酒桌上籤得卻多了,而我在公司立下過規矩:合同,絕不沾酒水。不為別的,因為喝酒誤事真不是說說的,我就切切實實誤過一回大事!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在市裡一家規模不大的國營機械廠工作,負責機床、零件的採購。說是負責,其實就是跟在採購科的李科長屁股後頭,給他打打下手。
那年,李科長帶著我到西安一家全國知名的大企業訂購臺機床。當時機床難訂,我倆跟那家企業幾個小頭頭拼了好幾場酒,才在酒桌上籤了提貨單。
順利完成任務,我們便準備返程。李科長突然心血來潮,讓我把提貨單拿給他看看。這一看,李科長頓時蔫了,他哆嗦著手把單子遞給我:“小子,看看你乾的好事,這下婁子可捅大了!”
我接過單子一看,腦子瞬間一片空白。當時的提貨單十分簡單,違約費用、延期賠償等專案都是提前印好的,只要把數量、日期用阿拉伯數字填上去就行。提貨單用藍印紙墊著,一式兩份,付款後蓋上專用章,就能提貨了。我們本來是要採購臺,可現在單子上那個“”後面,卻鬼使神差地多了一個“”!好傢伙,當時一臺機床就好幾萬,這臺機床可不得把我們整個廠都賠進去啊!我整個懵了,要知道,數字是我填的,那天實在是喝大了啊!
李科長蹲在地上,狠命抽菸,臉比閻王爺還難看。
我怯怯地說:“現在機床這麼緊俏,我們要不倒騰這麼一下……”
李科長猛地站起來,衝我怒吼道:“這樣的瞎主意你都敢想?這上百萬的貨,咱們稍微倒騰得不好,戳了窟窿,拉出去都夠槍斃的。再說倒貨也要本錢,你上哪裡弄去?”
我哆嗦著嘴唇說:“要不咱們毀約,賠他們點錢?”
李科長氣得直瞪眼:“賠?小子,你賠得起嗎?單子上寫得清清楚楚,退貨收%的費用,這一筆算下來得來萬,抵得上咱們倆半輩子的工資了!”
我真覺得天要塌了!李科長蹲在那裡,整整抽了一包煙。最後,他把手裡的菸屁股往地上一扔,說:“走,把車票退了。”我還敢說什麼,趕緊去退票。
算上退票的錢,加起來還有不到兩千塊。當天晚上,李科長又把那幾個小頭頭約了出來,還選了個更好的飯店。
酒過三巡,李科長賠著笑臉說:“今天兄弟我還得麻煩各位老總,我們廠本來是要臺機床的,結果,我這個沒用的手下上次喝多了,少寫了個!所以今天還得麻煩你們,再多批臺。”
那個領頭的笑著說:“你個老李,我就說你不會平白無故請我們吃大餐,不就臺機床嗎?沒問題,我這就給你籤。”說著,他從公文包裡翻出提貨單。
我一聽,腳心都嚇出了汗!李科長這唱的是哪一齣啊,手上那燙手的臺還沒著落呢,咋又要買臺?
那頓飯折騰掉一千九,在那個年代實在是了不得。這下我們手裡只剩一百來塊錢,李科長晃著醉醺醺的腦袋,把我帶到城牆根下,用腳蹬了蹬地,說:“咱倆今晚就睡這裡了,那一百來塊錢留著明天再請客。”
我吃驚地問:“還請誰?”
李科長眨了眨眼,說:“請今天晚上這幫人的頭—他們的大領導!”
我說:“咱就剩一百了……”
李科長點了點頭,說了句:“知道”。
第二天下午,我們蹲守在那家企業門口,過了好久,一輛小汽車駛了過來。李科長趕緊迎上去,著臉說:“劉處長,您看您晚上能賞個臉嗎?我是來買一批機床的,想請您老坐坐。”
那個劉處長看了看李科長,沉著臉問:“你打算買多少?”
李科長哈著腰說:“我們打算買臺……當然,能不能買到,還得您說了算,晚上我定了不錯的飯店,您看—”
劉處長又看了看李科長,說:“上車吧,坐車去你說的飯店。”
上了車,我的心“怦怦”跳個不停,李科長想幹嗎?車子到了一個灰不溜秋的肉夾饃小店,李科長突然喊了聲:“停車。”劉處長聞言一驚,眉頭一皺,一臉迷茫地看著李科長。
李科長笑笑說:“劉處長,咱們下車吧,就是這家店。”劉處長耐著性子下了車,讓司機在門口等著他。
進了那家店,屋裡胡亂擺著兩張桌子,蒼蠅亂飛。李科長大度地伸出手:“老闆,來十個肉夾饃,三碗羊肉湯,再來一瓶好酒,就按二十塊一瓶的拿。”
劉處長一聽這話,臉上烏雲密佈,他不耐煩地說:“飯就不吃了,你說說吧,這臺車床,你打算怎麼買?”
李科長連忙說:“我想現在就讓您給我們籤個單子,一臺車床我們給您抽一百塊錢,您看怎麼樣?”
劉處長一聽,幾乎氣得要跳起來。說實話,這樣的回扣,簡直比一毛不拔還過分!估計劉處長平時都是吃香的喝辣的,今天這一趟算是被李科長拿著當猴耍了。劉處長霍地站起來就要走,李科長趕緊走上前去,遞上了原先簽好的那張單子,說:“劉處長,您別生氣,您看我這還有一張單子,本來是想買臺的,昨天找人買了臺,今天這臺想麻煩您……”
劉處長一聽這話,不由停了下來,他接過單子,看了看編號,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然後把單子遞給了李科長,嘴裡只是“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直到此時,我依然不知道李科長究竟想幹什麼。李科長把那瓶白酒開啟,我們每人倒了半杯,喝上了。末了,李科長說了句話:“我們該做的都做了,是死是活明天就能見分曉了。”
第二天一早,李科長帶著我又到那家企業門口晃盪。到了八九點鐘的樣子,就看見之前和我們大吃大喝的那個小頭頭走了出來,李科長主動上前打了招呼。一見是我們,那個小頭頭頓時鬆了口氣:“老哥,太好了,你們還在西安呢,出大事了,壞事了!”
李科長趕緊問他怎麼了,小頭頭嘆了口氣:“一言難盡,我們處長不知怎麼了,今天一早到了辦公室就發瘋,非要讓我們把你們那臺的單子追回來不可,否則就要撤我的職……兄弟,對不起,領導發難,這單子你還是給我吧,我得拿回去登出。”
我一聽這話,眼淚很不爭氣地立刻淌了出來,直到這時,我才明白了李科長的全部用心。
沒想到李科長這回卻擺起了譜:“那怎麼行?這單子都簽了,咱們得履行才行啊!”
一番好說歹說,李科長總算同意把這張提貨單還給了小頭頭,另外一張只有臺的單子,小頭頭沒提,李科長也就沒拿出來—這臺機床,才是我們此番來西安的全部目的啊!
半小時之後,李科長帶著我,從容地到那家企業的會計室領了兩萬塊錢——按照違約賠償規定,如果是企業無法按時提供機床或取消訂單,每臺機床賠款一千元。
拎著沉甸甸的一包錢,我簡直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大門的,可李科長像個將軍一樣,很有風度地不緊不慢踱著步,等我們倆離開那家企業好遠了,李科長謹慎地問了一句:“沒人跟來吧?”我趕緊回頭看了看,搖搖頭。李科長突然腳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上,額頭上直淌汗,兩條腿不停地哆嗦。可見李科長之前該有多緊張!
之後,我和李科長帶著兩萬塊錢回到廠裡,廠長一聽,不僅沒批評我們,還和我們一起把錢給分了,錢是這麼分的:廠長一萬,我和李科長一人五千。李科長沒把錢給我,而是弄成個工友基金,隔三岔五讓大夥兒吃上一頓好的。我還記得第一次用那個錢喝酒時,李科長喝大了,反覆地說著:“我以為完了,可誰想到還能有酒喝啊!”大家都聽不懂這話,只有我能聽懂。
李科長酒醒了之後,找我認真談了一次,他說:“咱們之所以能過關,因為兩頭都是國營企業,你也看到了,咱們這種機械類國營企業都成什麼樣了,你還年輕,我建議你能單飛就單飛吧。”
李科長這句話讓我感激他一輩子。
就在下一個月,我買斷了工齡,買了張票南下深圳,不久找了份不錯的工作,再後來有了自己的公司,活得很好。對了,還有一件事,我所在的那個機械廠,還有西安那家企業,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末的國企改制大潮中,不可避免地走向了破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