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靜悄悄地流淌著,它安靜的水面上沒有一絲波瀾,蜿蜒曲折地穿過群山,最後流入長江。
四周十分安靜,沐華把船劃到中央,熟練地把漁網拋灑出去。
漁網在水裡慢慢沉了下去,過了一陣子,沐華把網收上來,裡頭跳著幾尾草魚。
他把魚放到船艙裡,再次丟擲網,望著閃光的河面,不由嘆了一口氣。
最近這陣子,白河裡的魚越來越少了,以往一網下去,滿網裡都是銀光閃閃,這一年來,一網能打到條魚已經算是幸運了。
漸漸地到了黃昏,他靠上岸,把漁網掛在岸邊的架子上,自己提著打上來的條魚回家了。
家裡早已冒起了炊煙,母親在灶屋裡忙碌著,父親坐在門口的臺階上抽著菸斗。
“嫂子呢?”他問。
父親用菸斗朝裡屋指了指。
走進去一看,嫂子還是半躺在床上,手裡抱著孩子。
孩子的眼睛緊閉著,青紫色的面孔在暮色中看來有幾分猙獰。
他似乎聞到一股淡淡的腥味——也許孩子已經開始腐爛了?
他把燈開啟,嫂子的眼皮抬了抬。
“嫂子,把孩子放下吧。”他小聲說。
“我再抱抱他。”嫂子機械地說。
沐華在屋子裡站了片刻,便轉身出門,挑出一條最大的魚,放在水溝邊剖開肚子,去掉鱗片。
父親還在張望著家門前的那條路,他的大兒子沐傑已經接到電話,這個時候應該快到家了。
暮色如黑煙般瀰漫開來,屋裡屋外沉入黑暗之中,灶屋裡的燈亮了,依舊沒人說話,寂靜像磨盤壓在屋簷上。
沐傑的影子慢慢從暮色中凸顯出來,他站在父親面前,渾身籠罩著菸斗裡噴出來的青煙。
“爹。”他喊了一聲。
“回來了?”沐世雄把菸頭在臺階上磕了磕,“回來了就快點動手吧。”
沐傑點了點頭,進灶屋和娘打了聲招呼,便走進自己房裡。
老婆華英懷裡抱著的孩子已經停止了呼吸,發出了異味。他湊近看了看,是個胖乎乎的壯實兒子,額頭正中一粒漂亮的硃砂痣。一出生就死了,和別的孕婦一樣,他們的兒子也沒有逃過出生就死的厄運。他伸出手,華英把胳膊朝後縮了縮,他手上加了點勁,把孩子奪了過來。
“走吧。”他說。
華英沉重地呼吸一陣,穿好衣服下了床。
沐世雄和沐華已經準備好了,站在門口等著他倆。
四個人輪流抱著死去的孩子,慢慢朝河邊走去。
白河水在月色下脈脈流淌著。在這條長河之下,不知道有多少嬰兒的亡魂。
沐傑把孩子放到河邊的沙灘上,慢慢剝去他身上的衣服。孩子赤條條地展現在月光下,像一尾壯大的銀魚。
三個男人站到水裡,隔幾步站一個,最遠的沐傑,水已經齊到了他的胸膛。
華英在岸上把孩子抱起來,親了幾下,又放到臉上貼了好一陣子,這才把孩子遞給沐世雄。
沐世雄把孩子遞給沐華,沐華又把他遞給了沐傑。
沐傑輕輕接過兒子。
死去的孩子已經僵硬了,變得異常沉重。他把身子彎下,雙臂伸展,將孩子浸入水中。
月光照得水面如此明亮。
遠處,白河水底閃著銀白的光。
“去吧,水裡有很多小朋友陪你。”他慢慢鬆開手,輕輕朝前推了推,孩子的身體往前輕輕一送,便順著水劃到了更深的地方。
孩子就這樣消失了,他再也看不見他,月光無法穿透水面。
沐傑惆悵地瞪大眼睛望著,卻只能看到亮閃閃的河水。
年來,他親眼看到無數的嬰兒沉入水底,今天終於輪到了自己。
他竭力想回憶起年前的白河,但什麼也記不起來了,在他腦子裡,只有眼前這條白河——雪白的河床在水底下閃光,彷彿從千古以來一直如此。
但他確實知道,在年以前,白河的河床不是白色的,那時候它還不叫白河。它有一個好聽的名字,不過他已經不記得了。他只記得,那時候村裡每年都會生出很多孩子,河裡的魚總也打不完。
但後來就變了。
自從年前第一戶人家生出了死嬰兒,此後,村子裡就再也沒有生出過活著的孩子。所有的孩子在肚子裡的時候都很健康,做各種檢查都沒毛病,甚至在臨產前,還能聽到強健有力的胎音。但一生出來就是死的,臉色青紫,嘴唇灰白,醫生說是缺氧,可誰都知道這不是那麼回事。
依照千百年來的習俗,未滿週歲的嬰兒不宜入土,所有的孩子都拋入了這條河。
連續不斷地有剛出生的死嬰拋入這條河。
隨著死嬰的拋入,白河的河床慢慢就變成了白色,白得像雪。
白河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被稱作白河的,它還有一個名字,叫做“嬰兒河”。
持續的死亡無法抵擋生育的慾望,人們仍舊不斷地繁殖,但沒有一例成活,即使他們搬到外地,即使他們不再和本地的人通婚,也無法改變嬰兒持續死亡的事實。
調查進行了一次又一次,卻從來沒有查到死嬰的原因。
年了,村子裡再也聽不到初生嬰兒的啼哭,一個新生兒也沒有,村子彷彿都變老了。原本有多戶的村莊,搬走了一大半,如今只剩下多戶人家。
但,生活還在繼續,就像這白河,無論河床是什麼顏色,它仍舊孕育著兩岸的百姓,它的腹腔裡仍舊有無數的水族在生存。
最近這段日子,魚也慢慢減少了,人們說,連白河也失去了生育能力。
“哥,回了。”沐華的聲音把沐傑從沉思中拉出來,他應和一聲,慢慢地走了上去。
四個人並肩走了回去,誰也沒有說話。
家裡,飯菜已經做好,雪白的魚湯冒著熱氣,雪白的魚湯,和白河的河床一樣白,雪白的魚肉,像嬰兒的肉一樣嫩。
白河仍舊流淌著,日子仍舊流淌著。
人們還是這樣生活。
不過,魚確實是越來越少了。
十多天後,當沐華再次搖船到白河中央,正要撒網下去的時候,一條魚從水裡跳了出來。
接著又有幾條魚跳出來。
再接著,更多的魚躍出水面,銀閃閃的魚在太陽下撲騰著,一眼望去,河頭河尾都是魚,魚形成了浪,白河水面被魚的鱗光遮住了。
沐華的眼睛被眩花了,揉了揉眼睛,一網下去,滿滿一網的魚。
又一網下去,滿網。
打了三網,漁船載重到了極限,而魚仍舊在不斷飛躍,更多的漁船加入了撒網的行列。
沐華把漁船搖回岸邊,放下倉裡的魚,又返回河面,持續拋網。
這一天,整個白河村都豐收了,龍王爺的子子孫孫們落網的不計其數,每家每戶的漁船和魚倉都滿了,最後實在裝不下這麼多魚,才依依不捨地搖船歸岸。
華英和娘拿著木桶進入自家後院修砌的魚倉,打算撈幾條魚做晚飯。
後院的木門吱呀一聲開啟了,華英開啟燈,橘黃的燈光在魚倉裡灑了個圈,水面上白乎乎一片。
走進一看,是魚。
是一條條翻白的魚。
華英半跪在池邊的水泥地上,伸手撈起一條魚。
軟,粘稠,不反抗——魚是死的。
所有的魚都死了。
華英想起自己懷裡那個死去的孩子,握著魚哭了起來。
在一池泛著白光的死魚面前,沐傑和沐華都怔住了。沐傑同樣想起了自己的孩子,他把魚一條一條撈起來,用木桶裝好,提到河邊,準備把魚扔進河裡。沐華用扁擔擔著一擔死魚,跟在他身後。
兩人一前一後朝河邊走去,死魚發出淡淡的腥臭味。
越往河邊走,腥臭味越濃。
月光明亮地照著,河邊已經站了不少人,他們形成一道人牆,遮住了白河。
沐華和沐傑擠進人群,眼睛看到白河,都怔住了。
白河水面上覆蓋著厚厚一層死魚,看不到盡頭,整條河流彷彿都停滯了、消失了,只有死魚,凝固在人們的視線裡。
濃烈的腥臭味撲上鼻尖。
白河裡的魚全都死了。
人們花了三天時間才把白河裡的魚撈乾淨。
沒有了死魚的白河水和往常一樣清澈,它脈脈流淌,無聲無息。
水面下再也沒有魚,沒有蝦,沒有任何活物。
白河,和白河村的女人一樣,失去了生育能力。
但生活仍舊在繼續。
這是個炎熱的夏天,在白河邊緣地帶,河床有一線淺淺的鵝卵石,白色的河床沒有侵蝕到此處。這裡水色清澈,水剛剛能到達成年人的腰際,每到傍晚,人們都喜歡在這裡洗澡,水性好的人們就從這鵝卵石的淺水處往深處遊。
和往常一樣,這個黃昏,人們在白河近岸的地方游泳洗澡,岸上傳來炊煙的味道。
一個孩子朝深水處游去,誰也沒有在意他的動作——白河邊長大的孩子,從小就是游水的好手。
幾分鐘後,人們聽到那孩子變形的叫聲,水花在離岸不遠的地方濺起來,孩子驚恐的臉在水花中央掙扎著:“救命!有人在拉我!”
好幾條漢子迅速游過去,沐華衝在最前面。
孩子的臉從河面上消失了,只剩下一縷頭髮漂浮著。
沐華及時抓到了那縷頭髮,他一把揪住,往上拔。
頭髮連根扯了下來,孩子卻繼續下沉,沐華明顯感到,底下有什麼力量在和自己對抗,孩子就是被那股力量帶下去的。
來不及多想,他潛入水下,雙手抓在孩子的腋下。
白河水如此清澈,沒有什麼阻斷他的視線。沐華看到孩子的身體隨著自己的用力在上升,而那股力量仍舊在持續朝下使勁。
是水草纏住了孩子的腳嗎?儘管誰都知道白河裡沒有水草,沐華還是下意識地把目光投向孩子的腳踝。
那是什麼?
手!
一雙小小的、嬰兒般的手,從白河的河床裡伸出來,牢牢地抓著孩子的腳踝。
水鬼!
沐華腦海裡閃過這個詞,驚恐迅速覆蓋了他的身體,他瘋狂用力,把孩子從那手中扯了出來,交給其他前來救援的人們。
他回頭看看,白色的河床裡伸出無數雙小手,個指頭用力張開,在水中撈著,不知道想撈住些什麼。
他迅速浮上水面,大喊聲:“快走,底下有水鬼!”
人們用盡全力朝岸邊游去,近岸處的人們連滾帶爬地爬上了岸。
在岸上,他們檢視那孩子的腳踝,發現一個紫色的手掌印,很小,就像是嬰兒的手掌。
從那天起,再也沒有人敢在白河裡游泳。
“你真的看見一雙嬰兒的手?”沐傑小聲問。
沐華點了點頭。
他們把目光投向華英,那個失去孩子的女人,隱約中似乎聽到“嬰兒”兩個字,臉上的神情驀的緊張而專注起來。
是他們的孩子嗎——那雙手?
沐傑和沐華不敢在家中談論此事,默默地走出家門,沿著被夏天迅速增長的荒草覆蓋的小徑,往前走,不知不覺,又來到了白河邊。
沒有魚,也沒有人,白河變得異常荒涼,流淌的水聲訴說著寂寞。
沐氏兄弟解開栓在河邊的小船,一人一張槳,慢慢朝河中央劃去。
晶瑩的河水在木槳?****鷀ǎ鈾峭該韉模瞻椎模┌椎暮喲採鮮裁匆裁揮校S杏愕撓白勇庸喲玻褂腥說撓白佑吃謁錚裉歟艄獯┕盞吹吹暮鈾苯誘丈渥藕喲玻寤謁卓吹階約漢?a '://../huati/gege/' >哥哥的影子=個人倒立在誦T得很寂模縝r/>
“你說的是真的?”在河中央,沐傑再次問起在家裡沒有討論完的問題。
不等沐華回答,他們聽到一陣嘩啦啦的水響。
順著聲音的方向,他們轉過頭去。兩人都看見了,在透明是水底下,離船不遠,有一團黑影正在水中撲騰,當水花落下,他們看到一張嬰兒的臉,胖乎乎的小手伸出水面,往空中亂抓著,彷彿在呼救。
沐華一愣,還沒來得及說話,沐傑已經跳到水裡去了。
“哥!”沐華緊張地站了起來。
“我去救人!”沐傑從水裡冒出頭,說了一句話,又往前游去。
他離那孩子越來越近。
沐華呆呆地站在船上,望著那在水中沉浮的嬰兒,心中產生了強烈的怪異感覺。
沐傑靠近了那孩子。
沐華終於回過神來,臉色頓時變得煞白——那是一張嬰兒的臉,但那張臉上露出了什麼樣的笑容?那孩子裂開嘴笑著,嘴裡一排鯊魚牙齒般的利齒,它朝沐傑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小手在陽光下一閃,半透明的指甲投下淡淡的陰影——指甲大約有半寸來長。
不,這不是嬰兒!
“哥,快回來!”沐華汗毛倒豎,聲嘶力竭地吼著,“那是水鬼!”
但沐傑沒有聽見,他的頭埋進水裡,什麼也聽不見。
他的手已經抓到了嬰兒。
嬰兒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
沐華一個猛子扎進水裡,飛速朝沐傑游過去。
他看見沐傑被那嬰兒纏住,朝下拖去,沐傑用力想掙脫嬰兒的掌握,嬰兒張開森森白牙,朝沐傑手上咬去。
一縷紅色從沐傑手腕上冒了出來。
白色的河床冒出咕嘟咕嘟的氣泡,好幾個圓乎乎的嬰兒頭顱冒了出來,它們伸出帶爪子的手,抓著沐傑往下拖去。
沐傑掙扎著,被它們帶進了河床。
他的身體沉沒在河床之中,一半在河水裡,一半在河床中,一半存在,一半消失,氣泡不斷從他張大的嘴裡冒出來,沐華從未見過哥哥如此驚恐絕望的神情。
他用盡全力游過去。
但還是晚了,沐傑被徹底地拖入河床下,河水變成渾濁的乳白色,分不清河床和河水的界線。
沐華不顧一切地繼續朝下游去,伸出手想抓住哥哥。
接近河床的時候,他指尖的感覺忽然變了。
似乎觸到了更加粘稠的物質。
接著,他發現自己的手沒入了河床中。
不等他反應過來,他的上半身已經進入了河床之內。
啊?
這不是河床!
這仍舊是河水,只是更粘稠。四周是濃霧般的白色,什麼也看不見,陽光無法穿透這層白色——清澈的河水底下隱藏著雪白的河水,沐華第一次知道這個秘密。他想逃出這第二條河,卻失去了方向。
四周傳來嘩啦啦的水響,他感覺到有些生物在逼近自己。
他被恐懼奪走了氧氣,手舞足蹈。
無數利爪和利齒在他身上划動。
柔嫩而鋒利的小手抓住了他。
他繼續手舞足蹈。
但越來越多的小手,越來越多的利齒。
要死了嗎?他絕望地睜大的眼睛——白色,只看到白色,其他什麼也看不到。
驀地,身子一緊,全身都被包裹住了,下一秒鐘,他被一股力量提出了水面,陽光晃得眼睛劇痛,他被扔在了船艙裡。他猛然睜開眼睛,看到幾個模糊的人影,有人驚呼:“這不是沐華嗎?”
“是我!”他眯起眼睛大喊,“我哥呢?我哥呢?”
“你哥怎麼?”那人問道。
“我哥還在下面,快!”沐華一翻身坐起來,全身一陣劇痛,這才發現自己全身都是傷口,血流了滿船。他眨了眨眼睛,看清楚了救自己的人——原來是村裡的陳皮和王小山。他顧不上多說,忍著痛,操起漁網,轉身靠向船舷,打算把哥哥撈上來。
兩雙手同時搭上他的肩膀,把他拉住了。
在船舷邊,白河水不復清澈,渾濁的乳白色翻滾著,一股一股的血水冒上來,氣泡翻湧,偶爾能看到一些零碎的肉片浮上來。
沐華揪心地疼痛,撲到船舷邊大聲喊著哥哥,陳皮和王小山拽著他死不鬆手。
晚了,”陳皮大聲說,“我們來的時候,就看到這下面冒血,還看到一個人的影子,估摸著是有怪魚咬人,就拿網把你撈起來了……”他喘了口氣,心有餘悸地道,“跟你一起撈起來的,還有一個孩子,但在半空中他就咬破漁網掉下去了,現在估計也被怪魚吃了——這是什麼怪魚?我在白河邊長了這麼多年,沒聽說過這裡頭有什麼吃人的東西!”
“不是怪魚。”沐華凝視著河水喃喃道。河水慢慢恢復了平靜,氣泡消失了,急速旋轉的漩渦消失了,血水和乳白色的河水慢慢沉澱。
“那個孩子,就是吃人的怪物。”沐華說。
“什麼?”陳皮他們瞪大了眼睛。
河水完全恢復了清澈透明的模樣,陽光金燦燦地灑在水面上,雪白的河床依舊那麼安靜,看上去和其他河床沒什麼區別。誰能想到這河床竟然是水下的另一條河流?誰能想到白色的河流裡隱藏著吃人的嬰兒?現在,沐華自己也不太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了,他愣了一陣,拿起穿上的竹篙,筆直地插進水裡。王小山和陳皮不知道他要幹什麼,在一邊呆呆地看著。
竹篙有兩米多長,插進水裡沒有遇到什麼阻力。沐華邊插竹篙邊輕微地攪動著。起初,什麼變化也沒有,當竹篙還剩下兩寸來長時,竹篙攪起了乳白色,靠近“河床”的液體變得渾濁了。
“到底了?”王小山疑惑地道,“白河不至於這麼淺啊……。”
“沒有到底。”沐華苦笑一聲,“白河的清水只有兩米深,再往下,都是雪白的河水。”
這訊息讓那兩人驚呆了,他們還想再問,沐華看到竹篙插入白色河水的部分冒出了一雙小手,一個圓乎乎的頭顱隨之冒了出來。
王小山和陳皮也看到了!
那孩子仰頭朝上望著,漆黑的眼珠一錯不錯地凝視著三人,沐華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他彷彿看到這孩子沿著竹篙爬上來,張開牙齒咬在自己的脖子上…。。
他朝四周望望,清澈的河水包圍著小船,白河底下到底藏著多少吃人的嬰兒?
他不敢再想,大喊一聲:“回去!”便抓起船槳用力划動起來。
王小山和陳皮不再多說,三人用力划著槳,飛速靠近了河岸。
白河始終安靜著,那些隱藏在白色河水中的嬰兒們,再也沒有出現。
他的哥哥沐傑,也再沒有出現。
到了岸上,沐華才想起自己從此再也沒有哥哥。
該如何回去?
他在河邊坐了很久,回到家時,午飯已經涼了,父親、母親和嫂子,三個人六隻眼睛凝視著他,接著目光越過他朝後望。
“你哥呢?”華英問。
他嚥了口唾沫。
中午就這麼過去了,眼淚,哭鬧,然後是死一般的寂靜,大家輕手輕腳地出入房門,彷彿怕吵醒某個沉睡的人。
“他臉上有沒有紅痣?”華英突然開口。
“誰?”沐華沒反應過來。
華英抬頭望著他,眼睛從額頭上的皺紋底下射出悲苦的目光。
他忽然想起,在她的兒子死去的那晚,也就是她分娩的那晚,她也是用這樣的目光,一霎不霎地盯著手裡嬰兒的屍體,那是個肥碩的男孩,額頭正中有一枚胭脂紅的痣,如果沒有死,應該會長成一個漂亮的男子漢…。他又想起剛才在白河裡看到的一切,慶幸而後怕地搖了搖頭:“沒有,那些孩子臉上都沒有痣。”
幸好沒有,哥哥不是死在自己親生兒子的手裡。
“走吧。”沐世雄扛著鉤索出門了。
其他三個人跟在身後。
好幾艘船和他們一起劃上白河,來回遊弋,鉤索和漁網拋下又提起,但始終沒有找到沐傑的屍體。
咕嘟嘟,一串氣泡冒出來。
一個嬰兒從白色河水裡冒出頭,像魚一樣扭動身體,慢慢地穿過白河透明的部分,上升到了水面。
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它。
它把圓潤的眼睛轉向沐華,露出鋒利的牙齒笑了笑。
沐華全身冰冷。
嬰兒又潛入了水底,它扭了兩下,就從人們的視線裡消失了。
大家左右尋找它的影子,卻始終找不到。
陳皮從水裡往外提著鉤索,半個身子傾在船外,浸在水裡的手忽然被人拉住了。
他頭皮發麻,大叫道:“它拉住我了!”
同船的人立即拽住他,鄰近幾隻船靠過來,好幾只槳朝水裡打過去。
攥著他的小手鬆開了,一個嬰兒從眾人面前從容遊開。
咕嘟。
咕嘟嘟。
更多的氣泡在四面八方冒出來。
更多的嬰兒在水面露出頭顱,水面下無數幼嫩的身體在遊弋。
人們被嬰兒包圍了。
“別怕,它們不會離開水面,大家別把手泡到水裡就沒事了。”沐世雄大聲說。
話音未落,人們便聽到一陣咔嚓咔嚓的聲音。
是鋒利的牙齒在啃噬木頭。
人們好一會才反應過來:“它們在啃船底!”
這個訊息讓所有的人都慌張起來,木槳劃得和風車一般,人們飛快地往岸邊劃去。
咔嚓咔嚓。
嬰兒們的啃噬聲加快了。
有些嬰兒冒險躍出水面,從人們的面頰上掠過,每掠過一次,就從人身上叼走一塊肉。
慘叫聲此起彼伏,血花飛濺,嬰兒不斷躍出水面。
人們心膽俱裂,不要命地揮槳,紛紛上了岸。
所有的人身上都帶著傷。
白河真正成了死河,再也沒有人敢從河面上經過。
嬰兒們日日夜夜在河水裡漂浮,它們似乎在等待著什麼,清澈的眼睛裡閃爍著飢渴的目光。
它們發出嬰兒的嚎哭聲。
這聲音飄蕩在白河村的白天和黑夜,令人全身發癢。
“它們嚎什麼?”沐華離白河遠遠地,望著那些漂浮的小身影,自言自語。
“它們餓了。”華英說。
沐華吃驚地看著她。
“它們餓了,它們要吃奶。”華英目光一黯,轉身回了屋子。
是的,它們的確是餓了,不過它們想吃的不是奶,而是血和肉。
一隻狗在白河邊奔跑著,河裡的嬰兒們發現了它,齊刷刷地轉過頭來,飢渴的目光集中在狗身上。
幾個嬰兒游到岸邊,遲疑了一下,其中一個嘗試著爬上了岸。
狗警惕地露出牙齒,發出低低的咆哮聲。
嬰兒四肢著地,嘹亮地笑了一聲,猛撲上去,不等狗反應過來,就直接咬住了狗的咽喉。
更多的嬰兒湧了上去。
狗發出哀號聲,在地上滾了兩滾,就不動了。
嬰兒螞蟻般覆蓋在狗的屍體上,張開牙齒咬著,啃著。
人們遠遠地看到這一幕,紛紛回到家中,把門關上。
在以後的幾天裡,嬰兒捕捉著一切靠近河岸的生物,它們越走越遠,在岸上停留的時間越來越長。
人們越來越少出門。
幾天以後的一個早晨,沐華聽到窗戶上傳來卡擦卡擦的聲音,他朦朧中睜開眼睛,看到一排鋒利的牙齒在窗欞上咬著。
透過窗玻璃,一個嬰兒的頭顱顯露出來。
沐華罵了一聲,抄起牆角的鋤頭,開啟門直奔窗戶。
那嬰兒趴在窗戶上,看到沐華來了,停止啃噬,警惕地望著沐華。
沐華揚起鋤頭敲在嬰兒頭上。
它笨拙地閃開。
沐華又揚起了鋤頭。
嬰兒在岸上遠不像在水裡那麼靈活,它又閃開了,但胳膊上被鋤頭剷除了一個血口子,大量的血流了出來。
沐華還要敲它,它卻倒在了地上,張大嘴使勁呼吸著,臉很快變成青紫色,接著便不動了。
沐華小心地走上前去,用鋤頭碰了碰它,它還是不動。
沐華探了探它的心臟——沒有跳動,看來是死了。
但是,這些被拋入河水中的嬰兒,在它們出生那天,不是就已經死了嗎?
死去的嬰兒屍體被交了上去,人們不敢繼續住在白河邊上,武警們用鐵絲網在白河邊築起一道防線,但仍舊不斷有嬰兒用尖利的牙齒咬斷鐵絲網,想出來覓食,對這些想跑出來的孩子,武警們無一例外地射殺了。
嬰兒們再次失去了食物來源,幼嫩的哀號持續響徹白河上空。
對嬰兒的研究很快有了結果,白頭髮的專家來到白河村臨時居住點,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村民——從好幾年前開始,白河水就被上游的各種企業排出的汙水汙染了。這些汙染綜合在一起,將白河水改變成白色的乳液,這種乳液的重量比一般的水要重,所以它們沉在透明的河水下面,人們不知道河水下還有一層河水,看到白色,還以為是河床的顏色改變了。
起初,因為乳液沉澱,汙染對人們的身體並沒有造成太大的影響,水裡的魚也自動避開底層的乳液,生活在透明的水裡。但5年前,乳液的厚度已經超過了白河水深的一半,直接影響了水質,水產被汙染了,細小的顆粒在透明的河水裡漂浮著,人們飲下這種水,吃下這種水產,體質悄悄改變了。他們自己沒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但他們的後代卻發生了變化。
胎兒們在母親的子宮裡習慣了被汙染的羊水,出生之後,它們無法適應沒有汙染的空氣和水,進入假死狀態。假死的嬰兒被拋入白河中,它們沉到了河底的乳液之中,就像回到了羊水中,於是它們恢復了生命力,甚至長出了適應水中生活的腮,人類的肺反而退化了。這些嬰兒一直靠吞噬水裡的魚蝦生存,但最近一陣子,因為汙染嚴重,魚蝦都死光了,它們失去了食物,只能冒險對人類發起了進攻……
說到這裡,專家說不下去了。
“那麼,”一個村民問,“那些怪物是我們的孩子?”
專家點了點頭。
這幾年,白河村誰家沒有過孩子?
他們的孩子變成了怪物,生存在不見陽光的水底,現在又在被人射殺…。。這個想法打消了所有的恐懼,所有曾經失去孩子的男人和女人們,紛紛跑到白河邊,對著鐵絲網呼喚自己孩子的乳名。
“大寶!”
“貝貝!”
“虎子!”
……
成年人的哀號和嬰兒的哀號混成一氣,白河上空烏雲密佈,武警
們的槍口在顫抖。
白河翻滾起來。
最後一點透明的水被汙染了,白河完全變成了牛奶色。
嬰兒們退回了河中,滾滾河水裡,忽然冒出無數的血水和肉塊,淒厲的嚎叫聲掩蓋了其他一切聲音。
“這是怎麼回事?”人們顫抖著問。
“它們沒有食物,”專家的聲音也有些發抖,“它們在互相殘殺。”
孩子們在水裡廝殺著,咬齧著,屍體和內臟不斷翻出水面,又不斷被其他孩子吞進腹中。父母們在岸上奔跑哭號,大聲詛咒,卻無法阻止自己的骨肉殺人或者被殺。
女人們失去了理智,蹲下來用手掰著鐵絲網。
一個女人這麼做了,更多的女人加入進來,男人們也參加了,武警們不知所措。
一些嬰兒從被掰開的洞口中逃了出來,它們的臉上身上都掛著血和肉——它們自己的和別的孩子的血肉——它們的牙齒被血染紅了。
“過來!”人們分不清誰是自己的孩子,無一例外地張開懷抱。
它們撲到他們懷裡,咬。
血和肉飛濺。
槍聲響起。
慘烈的一幕持續了十幾分鍾,之後,岸邊留下許多成年人和嬰兒的屍體——成年人死於牙齒,嬰兒死於子彈。
男人和女人們嚎啕著後退,又恐懼,又傷心,想上前,卻又忍不住後退,傷口和心都在疼。
是誰殺了這些孩子?
是誰傷害了他們?
白河的水已經被血染紅了,飢餓的嬰兒們互相殺紅了眼,誰也無法阻止這場屠殺。
三天過去,牛奶色的白河水又恢復了平靜,血和肉都隨著河水流向長江,流入了大海,只剩下空蕩蕩的白河。
沐華和父親母親回到家中——他們沒有找到華英,也許那女人也被嬰兒咬死了,在那慘烈的幾天裡,無數痴心的父母心甘情願地死在孩子們的利齒之下。
他們開啟家門,聽到一個女人的笑聲。
那是華英的聲音。
“嫂子?”沐華驚喜地喊著。
華英沒有回答。
他們又聽到一個嬰兒嘎嘎的聲音。
三個人心頭一震——這麼些天來,嬰兒的聲音成了世界上最恐怖的聲音。
嬰兒和女人的笑聲持續迴盪在屋子裡,他們循著聲音轉到屋後,開啟魚倉——
在水池裡,一個胖乎乎的嬰兒來回遊弋,華英笑眯眯地站在岸上,不時朝水裡拋一條魚。
嬰兒跳起來準確地把魚叼到嘴裡,咀嚼。
它的額頭上有一粒胭脂般的紅痣。
華英回過頭來,對著沐華他們幸福地微笑:“我的兒子回來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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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供者:鬼爺—— 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