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夜晚,董彥漫步在烏鎮的河邊,悠閒的享受著徐徐的晚風吹起身上輕薄的衣衫,驅散夏季的悶熱。他閉上了眼睛,享受著這份得來不易的寧靜。
董彥是北方人,學校組織大一的新生來南方寫生,他也就有幸能體會一把傍水而居的水鄉生活。清晨泛舟碧波上,夜間閒遊湖水邊,這般愜意的生活迷住了董彥,他簡直想要一輩子住在烏鎮,不再離開。
昨夜下過一場雨,青石板的路有些滑,董彥只顧著注意著前方的路了,不經意間一抬頭,卻發現周圍是漆黑一片,幾乎沒了光亮。烏鎮裡的建築頗具古風,殘磚破瓦上遍佈綠苔,黑燈瞎火中更是顯得陰慘慘的,董彥倒吸一口涼氣,也顧不得摔倒不摔倒的問題了,快步向前走著。
無奈房屋像是迷宮一般,董彥困在裡面怎麼也轉不出去,天也越來越黑,董彥不禁有些發毛,就在這時,前方一盞紅紅的燈籠闖入了董彥的眼簾。這麼晚了,還有商家嗎。不論如何,董彥還是決定過去看看。
那家店跟景區裡其他的店鋪沒什麼兩樣,一水兒的古風裝修,木質桌椅上一圈圈的年輪頗有歷史的厚重感,店裡沒開燈,只是點著幾排蠟燭,燭火一閃一閃的跳動著,光線忽明忽暗。
董彥打量著這家店鋪,鋪子很亂,角落裡堆滿了灰塵,像是經年沒有打掃過了,兩側全是文物架,看材質好像是上號的黃花梨木,架上什麼都有,大到鏽跡斑斑的古時鎧甲,色彩絢爛的唐三彩馬,小到一隻樸素淡雅的骨簪,一盞素胚勾勒的小茶杯。像是一家古玩店,但是恐怕沒有哪家店會如此的混亂。
而店主,半倚在牆邊,頭也不抬的用毛筆在賬本兒上勾勾畫畫。“買一盞蓮花燈吧,明兒就是花燈節了。”他突然開口,嚇了董彥一跳。董彥愣愣的看著那個人,那人的聲音聽不出男女,身著一身寬大的袍子更是遮住了身形,雌雄莫辯。現在正直仲夏,為什麼這個人要穿這麼厚的衣服?
董彥一腦子問號還沒冒完,卻見店主徑直向自己走來,就在兩個人快要撞上的時候,店主卻一側身,走到旁邊的架子上,翻出了一盞紙質的蓮花燈。那盞燈被各種金石玉器壓在下面,但是卻絲毫沒有破損,紙紮的燈綻放成蓮,惟妙惟肖,董彥幾乎可以嗅到那股蓮的清香。
“好了,走吧。”店主一甩袖子,轉身吹熄了董彥身邊的一盞燈。董彥愣住了:“多少錢?”店主沒有回答,只是莫名的來了一句:“她一直在等你,做個了斷吧。”隨即就徑直走進了店鋪的裡間。董彥無奈,只好從錢包中取出一張百元鈔,放到一邊的文物架上,用一塊兒石章壓住了。
出了店鋪,董彥只覺眼前一片豁然開朗,月亮高高的懸在半空,如許的光華照亮了街道。很快的,董彥就回到了暫住的賓館裡。若不是手裡仍捧著那盞蓮花燈,董彥幾乎會認為剛剛只是黃粱一夢罷了。
次日的烏鎮很是熱鬧,與以往的寧靜不同,所有人的臉上都帶著笑,像是有莫大的歡喜一般。董彥下了樓,點了一屜包子,不一會兒老闆就端著熱氣騰騰的包子上了桌,董彥剛要開動,卻發現還有一碗紫米粥也一併被老闆端上了桌。
大概是看董彥一臉不解的樣子,老闆解釋說:“今兒是花燈節啊,大家心裡頭都高興,這粥送你吃。”“花燈節?”董彥從未聽說過這個節日,不禁有些好奇。
“呵,你們外鄉人不知道,這花燈節啊,一年一次,可熱鬧了。大家在這水裡放上花燈,有意中人的就寫上他的名字,以求上天成全,沒有意中人的寫上家人的名字,求個平安健康。要是寫著意中人名字的燈被他勾上了岸,那可就成了一段佳話了。”老闆說這笑笑,轉身離開了。
董彥一邊品著鮮美的包子,一邊回憶著昨晚的事。吃罷飯他急匆匆的趕回了房間,仔細的看著手裡的燈。昨晚天黑,他不曾發現,燈芯裡有著極其清秀的兩個小字:蓮生,那筆記,竟與董彥的出奇相似。
那一天董彥失魂落魄的守著這盞燈,他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期待夜幕的降臨,終於,最後一絲陽光都消失在了天邊,董彥揣著燈,來到了水邊。
那個名喚蓮生的,究竟是誰呢?店主為何要將別人的蓮花燈賣給我?董彥想不明白,他只能靜靜的望著那一川江水。夜幕降臨之後,花燈節正式開始了。大家紛紛將手裡的燈放入水裡,一時間嬉笑聲,叫鬧聲四起,有不少商販推著小車在人流之中流竄,叫賣著。董彥卻什麼都不在意。
他將手裡的花燈點燃,放進水裡。燈裡的蠟油靜靜的燃燒起來,一股特殊的香味隨著嫋嫋升起的煙瀰漫在空氣裡,董彥愣了一下,口中不自覺的喃喃念起蓮生這兩個字。
“唉,小哥!讓一讓啊!”人群之中一個推著獨輪車的商販衝董彥喊著,但是董彥就像是被定住了一樣,商販有些惱了,停下車,衝董彥走去。
蓮花燈越飄越遠,董彥的目光隨著它逐漸遠去,突然,一雙素手捧住了那盞蓮燈。董彥一驚,一個女子從水中徐徐做起,她的髮絲被水沾溼,緊緊地貼在臉上,眼中那一汪水花不知是河水還是淚珠,美的攝人心絃。
董彥愣住了,雖然他與女子素未平生,但是不知為何他心裡突然湧起一陣難過。女子伸出纖手,撫上了董彥的臉頰。那雙手傳來透骨的寒冷,董彥卻只覺得一陣難過。“郎君,我一直在等你給我一個解釋。”
董彥伸手想要抱住女子,但是雙手卻探了個空。他身子直直墜入河中。那個商販看到後嚇得急忙高呼救人,但是人們都沉浸在花燈節的歡樂之中,周圍又吵鬧的很,呼救聲竟無人聽得見。
董彥意識是清醒的,他知道自己墜入水裡,也感受的到周圍水流的寒冷,但是不知為何他一點都不害怕。腳下,原本墨色的水裡突然有了一絲光亮,眼前漸漸浮現出了景象,董彥睜開眼睛,看到自己彷彿置身仙境,周圍一片霧濛濛的什麼都看不清,而那名喚作蓮生的女子,正望著他,目光凜冽。
“為什麼要負約呢,因為我的出身,終究配不上你,是不是。”蓮生說著,嘴角扯出一抹苦笑。“公子終究是公子,而我只是賤婢,不配伴君同行。可若是如此,為何要許我一生的諾言?”說到這裡,蓮生哽咽住了,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我……”董彥想要張口邊界,可是胸口越來越沉重的壓抑感使他無力吐出一個字。他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蓮生在他的身旁落淚。
“負心也罷,薄情也罷,我終究因你而死,不得託生。我恨你,你也要為當年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你不也說過,來生,願以命相償的嗎。”蓮生說著,離開了董彥的身邊。她抽身離去的那一秒,董彥突然感覺身體像是一震,隨即迅速的下沉直到湖底,周遭的光亮也剎那間消失了,黑暗的仿若地獄一般。
董彥吃力的閉著嘴不讓自己喝進水,但是落水已經太久了,他再也憋不住氣,眼前一黑,渾濁的河水不斷地灌進董彥的身體裡。恐懼佔據了董彥的心,他不知是因為瀕死的恐懼還是刺骨的寒冷而不住的顫抖起來。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耳邊突然傳來這樣的聲音,董彥不解,睜開雙眼卻發現自己好像靈魂一樣漂浮在半空之中,而身下是一片刺眼的紅,喜樂聲震耳欲聾,那是新婚的場景。
那個身著紅袍,卻絲毫沒有一絲喜樂的新郎,好像就是自己。董彥驚訝的看著自己成了親,而蓮生則與其他婢子一起在旁垂手而立,始終面帶微笑的望著他。
而第二天,蓮生留書一封,只說是去了北方小鎮,便再也沒了音訊。董彥看那字跡並不像是蓮生的,但是也只得相信,那是蓮生留給他的書信。自此,董彥借做生意為名,奔波在北方各個城鎮裡,徒勞一世,從壯年到鬚髮盡白,都始終再也沒有尋到那抹燦爛的笑。他不知,新婚之夜的時候,蓮生被沉進了河裡,為的是絕了他的念頭。
“我們家的生意不成了,這樣下去撐不過明年,必須要跟齊家聯手。你跟齊小姐成親吧,我看那孩子對你有意思,她長大又水靈,哪一點比不過那個蓮生了!”母親端坐在大堂之上,手裡的菸斗敲擊著桌子,那聲音沉悶,彷彿打在董彥的心裡一般。
今世終究還是負了你,蓮生。來生,願以命相償。
這句話就像一個終點,說完之後,董彥眼前的畫面統統消失了,剩下的,只有那漆黑冰冷的湖水。前生債今世償,這樣也好,蓮生,我們兩不虧欠。可是,突然一片光亮攪碎了一汪黑暗,董彥只覺那光亮飛快的逼近,然後他被拉起,脫離這無邊無盡的水底。
“小夥子!你可算醒了,嚇死我了!”董彥猛地睜開眼睛,水嗆進了肺裡,他劇烈的咳嗽著,身體裡像是被撕裂了一樣的疼痛。
“小夥子,你咋掉進河裡啦,也是你命大碰上我救你,要不然你早淹死了,”那個商販脫下溼透的衣服在一旁擰乾,嘴裡喋喋不休的一直說著。
董彥只覺得腦袋痛的要命,落水時好像想起來什麼,但是現在統統不記得了,好像做了一場夢,一場異常真實的夢。董彥拼命的回憶,也只能想起最後那衝向自己的光亮裡,包裹著一個美麗的女子,一雙美目含淚,寧靜而又哀傷。
“蓮生。”董彥突然吐出這兩個字。他自己都不知道,這兩個字代表著什麼,也不知道他呼喚的這個人,已經不知消失在何年何月,堙沒在漫長的時光之中了。
大概是幻覺吧。董彥想。他謝過商販,大家扶著他回了賓館,圍觀的人群也都散去了,沒有人注意到,水裡有一盞蓮花燈,花心裡跳躍著的燭火莫名的歪了,紙質的燈登時燃燒起來,廈那間燃燒殆盡,只剩那片寫著蓮生的小小灰燼沉浸了水底,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