棗城古玩市場著實有幾個成名的玩家,冠於是其中之一。
冠於的父親冠清品是本地有名的文物收藏鑑定專家,外號“冠一眼”——不論什麼物件,只看一眼就能辨出真偽貴賤。冠於經多年濡染,自然也練就一雙“毒”眼。
這天冠於在古玩市場溜逛,這攤瞅瞅,那攤看看。攤主有的諂笑,有的故作冷漠。冠於則一臉平靜,不顯什麼聲色。
他停在一個陶罐前。
倒不是陶罐特別,陶罐很平常,雖然造型豐滿,做工精緻,品相也很好,但這種民國時期普通人家做盛具的陶罐,往多里說也就值五十塊錢。
吸引他的是賣罐子的人。
這應是一個農村人。他穿著一件褪色的黃大氅,頭髮蓬亂,面容老相,雙手籠在袖子裡,低頭圪蹴在陶罐後面。罐下壓一張攤費票,看來這是他唯一的貨品。
“這罐怎賣?”冠於隨口問一句。
“八百。”攤主抬眼看一下。
“多少?”冠於以為聽錯了。
“八百。”還是那個生硬的口音。
冠於“哈”地笑了一聲:“你還沒睡醒吧?”
賣罐的說:“俺一宿沒睡。”
冠於又笑一聲,走開。
擬想中的回喊沒有發生,甚至沒吱一聲。回頭看,寒風中,那人還是剛才的姿勢。
冠於就有些惻隱,回身說:“收來的吧?讓人唬了,它根本不值你要的那價。”
“這是俺奶奶撇下來的,俺娘用它盛雞蛋盛鹽,前天拆屋才從缸旮旯裡翻出來,三老爺說是什麼古董,興許能值千把塊呢。”
編故事,老招數。冠於心中暗笑,假人還能唬住老家雀。便說:“你這個三老爺唬你玩的吧。”
那人猛地站起:“你才唬人!三老爺一輩子不說瞎話,是老私塾,什麼事不懂?你不要,別搗蛋!”
說完,又蹲到地上。
冠於臉就有些紫,他轉臉就走。
走了十幾步,又踅回來。
他捧起那個陶罐,假裝反覆地看,假裝敲敲聽聽,假裝講價,說:“三百,賣吧?”
賣罐人說:“你這人忒不實誠。”
“五百。”
賣罐人拿眼白他。
“六百。不賣,過這村可沒這店。”
賣罐人把頭轉過來,沉吟著:“六百……剛夠買那個電視。行,給你!”
冠於哼了一聲,就開始假裝掏錢,掏上下、裡外、臀部的兜,又拍又捏地表演一番,說:“毀了毀了!換衣服了忘裝錢。”他對賣罐人說,“你等著,我這就回家拿錢。”
冠於假裝慌忙地走了,遠遠地看到那賣罐人把罐子搬到腳邊,裹緊大衣坐了下來。他笑著打一個響指。
此後一連兩個集日,蔽在暗處的冠于都看到那人坐在原先的地方,摟著那個陶罐東西張望。支使人去探問,回報說那罐叫人買了,現在給多少錢都掰不過來。冠於就笑罵一句:“缺。”
半月後集日的早上,冠清品現身市場,他的到來轟動了市場裡玩收藏的所有人。
冠清品徑直走到那個賣罐人跟前,問:“這位老哥,你這罐是不是給人留的?”
“老哥”慌忙站起,說:“是是。”
“那人二十八九,長頭髮,額蓋上有塊小紅痣?”
“對對對,老師您……”
“那是我家小子。那天回家拿錢,有急事把這兒忽略了,接著又去外地,昨晚才打電話給我說這事。”冠清品遞過一疊紅票,“這是六百,你點點。”
賣罐人接過,笨拙地點著,說:“正好,拿著了啊。”又連忙捧起那個陶罐,用袖子擦罐身上其實並不存在的浮灰,兩手捧著遞過來。
冠清品雙手接過,說:“讓你久等啦,對不起。”
賣罐人說:“不對不起,不對不起。”
冠清品捧著那個陶罐走向街口,正巧和聞訊趕來的冠於迎臉碰上。他看見爸手裡捧著的罐子,問:“爸您專門為它來的?”
“昨晚你弟跟我說了。”
“您多少錢買的?”
“按你出的價。”
“爸你不知道?這玩意能值六百?頂多二十。”
“我看它值。罐值二十,人家那實誠值五百八——剛好六百。”
冠於就愣在那裡。
冠清品把罈子蹾在兒子手裡,說:“給我拿好。”停一下,又說,“切記!咱玩物,不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