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記憶中,父親是個嚴厲的人。有時豈止是嚴厲,簡直是蠻橫霸道、不講理。一次,他在堂前打二哥,廚下的母親心疼不過,就叫五六歲的我去“拖”(勸),說:“你阿爺(方言,即阿爸)最疼你了。”父親打人是不允許別人“拖”的,誰“拖”就打誰,連母親也不例外。聽話的我真的上前一把抱住父親的小腿,戰戰兢兢地說:“別打二哥了。”“不打你二哥那就打你!”說著揚起蒲扇般的大手就往我頭上砸,嚇得我閉起雙眼屏住呼吸,一雙小手本能地箍得更緊了。不知是這一箍箍出了他的舐犢之情,還是真如母親所說,在父親眼中,四個兒子他最疼我,總之這一次的打終於沒挨成,但罰跪是免不了的。父親把我的衣領一提,說:“去,跪到你二哥旁邊去!”
父親,我那農民父親那年頭,農村生活是清苦的。父親長年奔波在外,一年難得回幾次家。每次回家,母親總是從箱角拿出僅有的一兩個雞蛋為他煎上。其時大哥在外讀書,二哥在外勞作,只有我成天跟在母親身後屁顛屁顛的(小弟還沒出生)。父親總是將蛋分一半給我,然後一聲斷喝:“走,一邊吃去!”我也就興高采烈地雙手捧著到一邊去慢慢品咂。一次,不知是餓了還是怎麼的,總之沒走出多遠,手中的煎蛋就沒了,而蛋香的引誘又戰勝了對父親的畏懼,我忍不住轉過身來,一雙小眼骨碌碌地直盯著父親碗中的蛋,身子也就越挪越近。父親火了,連同碗中的半碗飯往我手上一塞:“一起給你!”“阿爺真好!”歡天喜地的我捧著就跑,根本不懂得這是父親“火”我了。
今天,在我們的孩子看來,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不就半碗飯、一個雞蛋嗎?是的,今天的物質豐富了,魚肉蛋蝦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然而在當年的農家,肚子能填個大半飽也就謝天謝地了,米飯、油煎蛋自然成了上等佳餚。
父親是個農民,農民自有農民的愛子情結。1985年,已娶妻生子的我外出學習,中途突然得病住進了醫院。聽說要開刀,我只得託人打了個電話給大哥。後來刀沒開成,我在三天後就出院回到了學校休養。返校後的第二天中午,父親就風塵僕僕地進了門,見面第一句話就說:“你要是個指揮官就不得了了,今日把人調到這,明天把人調到那!”看著他粗聲粗氣的樣子,我和妻四隻眼睛睜兩雙。我們坐下慢慢說起來才知道,原來他一聽說我病了,就趕往外地四處打聽,我竟然打道回府了!“現在怎麼樣了?”“沒事了。”看著我能走能動的,他飯也不肯吃掉頭就走。學校離家有十幾裡山路呢!倚在門邊,望著父親離去的背影,我久久沒說一句話。
1989年,63歲的父親因食道癌復發去世了。最後一次去看他時,他已躺在竹椅上不能動了。其時小兒子才出世幾個月,他要我抱著孩子貼近他面前,然後用顫抖的手撫摸著兒子的臉對我和妻子說,這孩子將來有出息,你倆要好好待他。後來聽母親說,父親認為孫兒輩中此子最像他。不知是父親這臨終前的一摸將自己的性格傳了下來,還是他在冥冥之中一直關注著他的孫兒,總之是小兒子的脾氣秉性越來越像父親:那耿直、那火氣、那要強勁兒。每每看到兒子“衝”勁十足,我就在心底默默告慰父親:您老人家有傳人了!
如今父親長眠於故鄉的青山綠水中已15年了。不過他不會寂寞,因為長伴他身邊的有他的二兒子——我的二哥。二哥19歲那年,因急病在離家十幾裡的太平山林場過世。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父親大放悲聲,一連幾天不吃也不喝。
父親去世的頭幾年,無論我在哪裡,也總會在他的忌日偕妻攜子去為他上墳,以便親手在墳上加一抔土。如今,我身在異鄉不能按時回去,小兒子也於今年考上市重點高中,學業繁忙。於是,我只得在電話中再三叮囑弟弟與弟媳,要他們在各種時節,尤其是父親的忌日,代我在父親墳前磕三個響頭,以示我對父親的思念與歉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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