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聊齋三題

[ 民間故事 ]

碧漪

猷州袁良,字軼青,號思桐山人。貧家子,半耕半讀,痴於舉子業,屢試不第。年屆知天命,白髮銀鬚,猶孑然孤身。母癱瘓經年,良晨省昏定,勤侍湯藥,未敢稍怠也。

耕讀之餘,良恆於夜間張網捕魚撈蝦,少則自食,多則市售,家計稍振矣。

某夕,網中未得一魚蝦,皆田螺也,良嗟嘆悵返。母臥於床,哀哀啼飢,良乃持石,欲砸螺殼,取其肉,煲湯奉母也。石未下,一螺驚呼:“勿傷奴家。”良大愕,擲石秉燭尋其螺。然眾螺大小几同,一時寂默,莫辨聲所發者。良問:“言者何在?”一螺蠕行至前,答曰:“恩人在上,且受小女一拜。”良更問其家世,螺女一一具答。自言姓田,名螺,字碧漪。於水府修仙千年,即可幻為人身,蒙君不棄,願奉箕帚,以續君家香火矣。良且信且疑曰:“何令我盡信之?”螺女嗔道:“君且暫滅燭!”良乃吹燭以滅。稍許,螺女復嬌羞曰:“君且舉燭。”良如其言,燭其眾螺,無稍異也。忽耳畔巧笑聲起,香風撲面,良持燭轉視身後,驚喜幾至踉蹌——一豔絕少女立於目前,明眸皓齒,花容柳軀,雖荊釵布裙,然何止風情萬種也。“君盡信妾言乎?”“盡信之。”“如此,何不借今夕清風明月,你我共完花燭,永結同心。”良大悅,遂與螺女合巹禮成。

母忽啼飢切切,良乃如夢方醒,急持石欲砸他螺。螺女攔而止之:“良人不可傷之。君既娶我,渠等皆是汝親戚六眷,傷斃之豈異於禽獸!”良復擲石,涕之曰:“家無粒米,何以哺母?”“良人勿慮。”碧漪言畢,張口忽咬己臂膊,一坨鮮肉帶血而落。碧漪道:“妾與良人雖非同類,願效古之至孝者,割肉奉母!”良聞言大慟,急裂袂裹其傷處止血也,盡放生其螺。夫婦乃共煲肉湯以奉母。母啖飲之,恬然入夢。

次晨省母,良告母昨夜私定終身事,餘則隻字不吐也。昨夕,碧漪略施仙術,二人言止母皆弗見弗聞。母弗怪,稱善久之。

袁良與碧漪相敬如賓,持家愈勤劬,奉母愈恭謹,耕讀之家,氣象日新。碧漪與良約,萬勿告母其螺女所化事,良諾之。然某日良外出雅集醉酒,昏定時,終違誓約,悄然告母以真相。母無甚駭異,面漾狂喜色。

是日朔風號嘯,亂雪彌天,良與碧漪進山斫柴。母忽譏誚道:“何榆木疙瘩腦袋至此!賢媳既有如此變化之術,何不將這漫天白雪變成白麵?”碧漪驚視良,良愧然不敢對視。碧漪欲稟母,母止之曰:“母命不可違,此乃大道人倫。”碧漪諾而遵行,但見飄落其家房舍院落者,盡為白麵也,盈盈尺餘。母慍道:“何不將漫天飛雪盡變為吾家白麵?”碧漪道:“為人不可貪心,貪則福祿難保,災殃必至。”母默然,無復強之。

夫婦夜話,碧漪忽泣曰:“妾恐你我做不成白頭夫妻,夙緣將盡矣。”良甚訝怪:“卿何遽出此言?”碧漪道:“當初你我誓約,永守此秘,恰妾之憂懼也。秘密在,我們緣分在,夫妻在;秘密洩,我們緣分盡,夫妻散矣。”

光陰如駒過隙,又是秋風陣陣,草木凋零。碧漪將母背至院中曬暖,母見院中一株榆錢樹落葉飄飄,忽對碧漪言:“賢媳何不將這滿樹榆錢變成真錢?”碧漪未置一辭,口中唸唸有詞,飄墜於地者,不復樹葉,盡錢幣也,叮叮噹噹聲不絕於耳。母急令袁良盡掃而藏之。

越數日,母召見碧漪,肅然作色曰:“賢媳神通廣大,且孝心可嘉。今婆母令你,將老身由病嫗變化成青春健婦,違拗之則為大不敬,大不孝。”碧漪聞言,雙淚長流,仰天長嘆,悉如其言,母遂變身嫋嫋娜娜健婦也,盡去久困之沉痾。

大比至,碧漪依依送良赴秋闈,長亭更短亭。良百感交於心,曰:“家中事盡託於卿矣。母性乖張,卿勿與之爭勝,讓之可也。待餘金榜題名,即可夫貴妻榮矣。”碧漪淡然答之:“妾不做仙人做凡人,還稀罕甚富貴榮華!妾只願我們夫婦同心永綰,白頭偕老矣。”

良去日久,婆媳二人相伴,難免生事。家中白麵如嶽,錢幣如嶠,母吃遍山珍海味,口腹之慾日益刁鑽。這日,母喚碧漪,令其奉一缽田螺肉湯嚐鮮。碧漪淚溢,跪地哀稟:“我本田螺出身,田螺皆我族類親友,我怎忍心捕之殺之?”母恚恚:“休得矯情推阻!不照辦便是忤逆之罪,七出之條,此為首也,不從,夫家決然休之。”碧漪大慟,哭聲越於窗,達於樹,樹忽枝搖葉震,達於天,天忽雷鳴電閃。雷隱電逝,堂屋兀現一龐然田螺,碧漪不復見矣。家中忽水漫金山,水中飄滿榆錢朽葉,母驚呼:“我的白麵!我的錢財喲!”連嗆幾口水,逃至院中,院中毫無水跡,天高日朗。俄而入視,水盡葉無,巨螺亦杳然矣。

良復落第歸,及見母,母頓由健婦復作癱嫗者也。良得知前情,遽癲狂,日夜奔於川野,遍尋螺,口喚碧漪不輟,然天高地邈,無復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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