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月刀

[ 民間故事 ]

見時,他羹湯素手,在後廚擇菜。

水聲過耳,小麥面揉至蓬鬆放於一旁,取出肥瘦相間鮮嫩五花肉,佐以香蔥水芹,以細密刀工不透風切碎,倒入盤中,將三者混合攪拌,加入鹽巴、老抽,最後淋上半勺料酒。

鮮氣濃香四溢,料酒的醇厚勾起鹽巴原始的鹹,一道菜尚未完成,便已現出勃勃生機。

陸抱石抽出長凳坐下,眼角餘光射向後廚,哪像個江湖中人,與家中糟糠沒什麼兩樣,抱怨的同時心間浮上句老話,得來全不費工夫。

話中有喜,亦飽含難以掩飾的得意,客棧中識相者,多半感受到熊熊騰起的殺氣,自陸抱石大步流星入棧,任爾是否為江湖過客,見其揹負那把丈二彎刀,皆知曉此人不好相與。

既知是不好相與,及早抽身往往是最簡單明瞭的方式。

是以此際,客棧內只一人一刀一馬。

夕陽西下,臨河處戲臺上,落寞與繁華輪換啟幕,一段又一段的往事輪轉,如眼前逝水奔流而去,自顧生生不息,所謂情仇莫過於此,抽刀斷水,圓缺陰晴。陸抱石嘴角湧上一抹慘淡的笑意。

好飯不怕晚。

連著趕路數天的他,沒曾駐足,待真正有處地方歇腳,不可名狀的疲憊感卻自全身蔓延開來,往前倒推十年,想都不敢想,作為煙雨樓第一殺手的他,會有乏力的時候?

乏,意味著老去。

生老病死,四個令人聞風喪膽的字眼,攜殺氣結伴而來,是以今次接到任務,重執暌違已久的缺月刀那一瞬間,他竟生出膽怯。

煙雨樓的規矩,執行任務時方能領取自身兵器。

多年的殺手經驗告訴他,下意識的瞬間,最接近真實與準確。黑暗中他擦拭掉因恐懼生出的莫名汗漬。

子夜時分,南風吹開煙雨樓飄窗外裹著月光的紗巾。初生欲缺虛惆悵,未必圓時即有情。月夜如詩,他無端地想念起與妻子坐在戲臺下賞聽崑曲的光景。

只嘆良宵苦短,君命難違,鮮少在秋時殺人的他,緊握韁繩,策馬向江南疾馳。據樓主派發的任務來看,陸抱石要對付的是血雨門下,十年前隱退江湖,人稱大慈悲手的蕭梧桐。

傳聞中,大慈悲手共七七四十九式,施展開來密不透風,以剛猛內力將來者罩於半尺內。

三步之外,兵刃快,三步之內,拳掌勝於刀兵,江湖有云。

“為何殺他?”

“你無需知其緣由。”

離開煙雨樓前的陸抱石,破天荒地提出上述問題,樓主聞言,面色極為不悅,對於刀尖舔血半生的人來說,此問過於幼稚,可恰恰是這半生經歷使其明白,得饒人處且饒人,許多事,不一定就要斬草除根的。

“收手,否則你死後會墜入阿鼻地獄。”——話是五年前殺死眉山神相全家三十六口時,算得大限已至的神相,對世間道破的最後一語天機。

似乎印證神相所言,自眉山夜襲殺人後,心生退意的他便再也握不穩手頭那把缺月刀。

從回憶的潮水走出,陸抱石目光沒離開過那道由前廳通往後廚的灰布長簾,多年的殺手直覺告訴他,裡頭的氣息與大慈悲手有關。

不待佳餚上桌,他望了眼窗外餘霞,夜色將至,須儘快做個了結!

騰身,抽刀,疾步,缺月刀封住唯一的逃脫路徑,長簾拉開,便有了開頭那幕,他實在沒想到一代江湖豪客的退隱能做到如此徹底,砧板旁入鍋烹炒的菜餚,與妻子手藝不相上下,哪有半分昔年大慈悲手的影子?

至此,他已經沒了慈悲之意。

出刀,屋簷上晾曬的姜蒜尖椒應聲斬下,陸抱石一頓生劈猛砍,缺月刀如遍野星河,於夜色中綻放出點點火花,一來二去已使出八八六十四式,蕭梧桐的還手卻狀若兒戲,毫無章法可言。

勢如破竹般,缺月刀取下大慈悲手項上人頭。

過於順利,以至於陸抱石望向眼前未熄的灶火,那碗未曾上桌的三鮮面,早被血色染紅,有幾分恍惚。

餓意隨胃酸泛起,一股難以言說的空叫人渾身乏力,低頭,他瞧見自己的胸腹已被挖去,形如孔洞。

竟是傳聞中樓主的獨門絕技——龍斂手!

“你答應過,做完這單便許我退出江湖。”

“退出?想的真美!”樓主笑聲有如夜鷹,你且看看地上躺的是誰。

一口氣提著,陸抱石轉身望去,人皮面具隨漸冷的體溫滑落下去,妻子容顏現出。

“入我煙雨樓者,無一人全身而退,生生世世如此。”

陸抱石最後半分氣力被龍斂手摧枯拉朽般奪去,還沒應聲倒地,便給樓主一腳飛踹到天井中。

“你平生不挺愛賞月嗎,連兵器也喚作缺月,就讓月亮陪你個夠。”龍斂手放聲狂笑,大戰後的他體力略有不支,隨手抄起那碗三鮮面。

吃得急,龍斂手被噎著,“撲哧”一聲,月光下噴出血來。

面裡有毒,穿腸而過一丈紅,那是陸抱石妻子被挾持至此地前留的最後一道殺招!以龍斂手的精明本不該著道,可月光都有殘缺時,凡人一個,又怎能事事如意不漏滴水。

驟雨,涼風,寒蟬鳴,秋已至。

客棧外,是夜霧悽迷籠罩下的江南,臨河戲臺邊傳來陣陣樂殤。

大道才知是,濃情悔認真。回頭皆幻景,對面是何人。

陸抱石同妻子的畢生摯愛,一曲《桃花扇·入道》踏破水岸終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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