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九重陽。洛陽城外,老君山。
此山為八百里伏牛山主峰,貞觀十一年(637年),太宗皇帝重修景室山鐵頂老君廟,賜名“老君山”。
從昨日起,老君山上的老君廟便香客盈門,香火鼎盛。遠遠望去,山道逶迤,出遊賞菊、登高賞秋者摩肩接踵,絡繹不絕,蔚為大觀。
欒川人氏陳昆便夾雜在這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年屆不惑的他早已沒了年輕人的那股子衝勁兒,好在常年的田間勞作令陳昆的體力尚可。他不時地走走停停,極目遠眺,享受這秋高氣爽的美景。
不經意間,一個身影映入陳昆的眼簾。此人一身解甲軍士打扮,頭戴幞頭,身穿髒兮兮的圓領袍,鬍子拉碴,面板黧黑,臉上有兩處醒目的刀疤,但那雙眼睛,明澈一如當初。難道是他?真的是他?一股難以名狀的心緒湧上陳昆的心頭,在這芸芸眾生裡,他竟然還能再見到失散多年的親人!他在世上唯一的親人!
神龍三年(707年),皇太子李重俊發動兵變(史稱“景龍政變”),誅殺權臣武三思父子,兵鋒直指其父(唐中宗李顯)和韋皇后,兵敗後潛逃。中宗皇帝下令清剿餘黨,叛軍潰敗途中強徵兵丁。其時,陳昆的二弟陳季前往村口打水,被叛軍擄走,從此音訊全無。
十年過去了,兄弟倆動如參商,未再相見。有人說陳季早就死於亂軍之中,也有人說陳季投降後被髮配邊疆,生死未卜。自父母去世後,陳昆更加思念二弟,他堅信陳季還活著,也曾託人四處尋覓,可始終沒有結果。
眼下,三十丈開外,那個在登山人群中時隱時現的身影不正是他日夜思念的二弟陳季嗎?沒錯,做兄長的不會看錯!
“二弟!”陳昆激動地大喊起來,他撥開人群,奮力追上目標,“二弟,你還認得我嗎?我是你大哥陳昆!這麼多年你都去哪兒了?爹孃過世,你為何沒回來看一眼……”
“老兄,你認錯人了吧?你姓陳,我姓何,我不是你二弟。”那人面無表情地說。
“你姓何?不,你姓陳,你叫陳季。”
“在下何郎,真的不姓陳。這青天白日的,我又何苦騙你?”那人笑了一下,臉上的刀疤觸目驚心。
望著何郎遠去的背影,陳昆發誓要盯住他,查清楚他的身份。
二、
何郎也是獨自一人登山。在他四周簇擁著無數陌生人,可他全然不在意,我行我素地登上山頂,進廟燒香,叩拜太上老君。半道上,何郎摘了一串茱萸插在幞頭上。“插茱萸”是重陽風俗,可避疫消災。陳昆也如法炮製,摘了一大串茱萸插在頭上,他灰白色的頭髮束以葛巾,那串紅果茱萸插在上面,分外醒目。
陳昆一路尾隨,暗中觀察,就這樣走走停停,上山下山,大半天的工夫,已然忘卻了那點兒猶疑,心中只有一個執念,那便是必須讓何郎親口承認他是陳季。
天擦黑的時候,何郎來到山腳下一間客棧,掏出“過所”(身份證明),向掌櫃的要了一間便宜的人字號客房。按照《千字文》“天地玄黃”的文字排序,天下所有客棧都將“天字號”作為最高等級的客房,“地字號”次之,“人字號”當然更次之。這家客棧不大,是個夫妻店。掌櫃姓王,負責登記店簿、引領客人、收錢管賬等。王掌櫃的老婆,自稱王嫂,負責燒火做飯、打掃客房等雜事。除了他倆,店裡唯一的活物便是院門口拴著的一條大黑狗。王掌櫃將何郎領到二樓東側的人字一號房。陳昆躲在院外觀望,並不著急進去,唯恐何郎住下後又出門,與他撞見。
不多久,兩個官軍押著一個黥面罪犯走進客棧,要求安排一間最大的客房。王掌櫃說,二樓“地字一號”便是最大的客房,足夠住下三五人。官軍拿出官符,聲稱公幹,催促王掌櫃快點兒登記,再送些酒菜吃食,燒些熱水燙腳,不可怠慢。王掌櫃應允著,見他們頭上沒插茱萸,還好心地問要不要給他們弄些茱萸。其中一位官軍揮手道:“不要,要那作甚!什麼玩意兒也不如爺手裡的鋼刀驅鬼辟邪。”王掌櫃賠著笑,點頭稱是。
掌燈之後,見何郎沒有出來,陳昆這才放心地走進客棧,向掌櫃要人字二號房。此房就在何郎隔壁,方便探聽虛實。王掌櫃卻說此房已被包了,可安排人字三號房。
“怎麼可能?我一直在門外看著,你何時安排別人住了人字二號房?”陳昆聽說心儀的客房沒了,不由得著急道。
“客官,此房確實被一對晉商父子包下了,他們一大早經過小店,便給了定金。”王掌櫃解釋道。
陳昆無話可說,只得答應住人字三號房。
客棧提供吃食,但需額外花錢。陳昆不知道還要尾隨何郎多久,身上那點兒錢得省著點兒花,索性躲進房間,關上門,從懷裡掏出午餐吃剩的燒餅,就著涼水吃了下去。
吃完燒餅,陳昆有些倦意,躺在床上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被一陣喧鬧聲吵醒,似乎有兩個年輕後生說說笑笑,還伴隨著踩踏樓梯聲。窗外火光閃過,那是王掌櫃舉著油燈給新客人引路。不久聲音又從頭頂上傳來,看樣子是兩位有錢的公子哥,住了三樓最高階的天字一號房和天字二號房。陳昆苦笑一聲,翻身繼續睡。